本文收錄于張鈺哲著《天文學論叢》(1934年)
繁星滿天,驟然看去,似乎是不可勝數(shù)。我們本著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的宗旨,想和那些燦爛的星點結識,應該從哪處入手呢?古詩里說得好,“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所以我們想認識星辰,一定要先從認識北斗入手。我想讀者諸君,認得北斗者,固然是很多。但與這座大名鼎鼎的星宿,素未謀面的,或者不免也有幾位。
這并不足為怪。現(xiàn)在交化進步的世界,通都大邑里的生活,與星斗接觸的機會,實在遠不如那終日沉醉在大自然里的樵子牧童,農(nóng)夫漁父了。不過若是我們肯稍為紆尊降紫,當夜色漫漫的時候,走到空曠的場所,向北方天空看去,這位北斗星君,也絕不深藏固拒。只要那煞風景的浮云濃霧,暫時斂避,他一定可以出來接見我們的。我們常聽說北斗七星,因為這座北斗,是合七個很亮的星點,排列而成。
這幾個星光亮的程度,在天空里,并不能占第一把交椅,只好委曲在第二等的地位。不過這七星能夠很整齊地排成斗形。而在斗之附近地方,又沒有光輝可與他相頡頏的星點,糝雜其間,大有鶴立雞群之勢。我們只要向北方天空稍加尋覓,沒有找不到的。
若是讀者諸君,要我明白地說出來,當七八點鐘時,北斗到底是在哪一方位?我可要敬謝不敏,無辭以對了。因為我既不曉得諸君的貴處哪里,假設讀者是在南京,或與南京緯度相差不多的區(qū)域。而觀星的時候是在十一月里。那么當七八點鐘時,北斗幾乎在正北向地平線上下。如果我們能看見北斗的的全身,其中各星的位置,將如下圖所表示:
北斗七星(原文圖)
北斗在地平線以下的部份,我們當然是看不到的。就是在地平線以上之部份,恐怕也被房屋樹林遠山所遮隔,莫從辯識。如果諸君此時向天空里遍尋北斗,也是狂然。諸君也切不要怪作者所說全是欺人之談,也不要因此次失望而灰心。
這失望對于星的認識,或許有甚大的貢獻。我們在七點鐘時看不見北斗,假若等到十一點時再去看看,又是如何?皇天不負苦心人。這堅持到底的精鐘,終究是有酬報的。那時諸君一定可以見到這隱在地平線下的北斗,整個地從東北角冉冉上升。日月升落,三尺童子,無有不知。然而眾星的升落,在許多讀者方面或許還是空前的發(fā)見。從前有一位英國天文家曾經(jīng)做過估計,說千人之中,曉得眾星有升落現(xiàn)象者,大概只有一人。經(jīng)過此番發(fā)現(xiàn)之后,諸君都變成為此千人中之一人了。
若諸君是在北平(今北京)的緯度上,那么北斗由南京看去,若正在地平線下,從北平看去,便可見得幾乎全部在地平之上。假使諸君在十二月里才去觀星,那么北斗由東北向上升的時刻,較之十一月里,可早二個小時。
認識北斗之后,觀星的工作可謂思過半矣。因為以后,可以從北斗作出發(fā)點,然后談到北斗之東有何星,北斗之西有何星;愈推愈遠,天空中較為光亮的星,就可以逐一地認識。
北斗七星,各有名號。從斗到柄,一一數(shù)出,便是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首述四星,稱為斗魁;其余三星,便是斗柄。斗魁有時稱為璇璣,斗柄有時稱為玉衡。天樞天璇兩星,另有特別的效用。這兩星的方向正指著辰極的所在。辰極便是論語里頭所說的“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者是也。
天樞天璇又統(tǒng)稱作指極星;假如我們從天璇到天樞,再向前看去,等到了與天樞相距,差不多五倍指極兩星間的遠近,可以看見一個與北斗光輝相若的一星,便是北極星。別的星隨著天動星迴,東升西落,但是這辰極星可常居其所,無大移動。在夜色漫漫里,有人漂流于海洋之上,或迷途于沙漠荒野之間,這辰極可真成了指引迷津的救星。藉北極星以定方向,由來已久。 在回教的可蘭圣經(jīng)和希臘的古詩中,都會提起利用極星以作航海陸行指導之語。
北斗不但能幫助我們鑒定方向,他在夜里還有幫我們鑒定時間的功用。不過北斗既不是個時計,用他來定時刻,自然一定要稍為懂些應用的方法才可以的。雖然我們不能希望分秒不差的精確,但是我能相信錯誤至多不過半小時。觀看北斗鐘的方法,第一步先注意天璣天權二星之中點與北極星相聯(lián)的直線之方向。我們想象繞北極星有一圓周,分為二十四等分,每一段當作一小時。這二十四小時在圓周上,就用自極星向正北下垂的直線和圓周相遇的地方作起點;然后循著與鐘針行動相反的方向計算下去;一直到聯(lián)極星與璣權中點之線為止,我們可以數(shù)到其包括多少小時。但是要求得時刻,還須由這數(shù)里減去從三月二十一日至觀星那天的月數(shù)之二倍。用北斗求時間的方法,雖然比不上鐘表那般簡便,仍不得稱為繁難。
北斗七星和紫金山天文臺青海觀測站 | 攝影:戴建峰
天文學上最有趣的問題,便是從鴻蒙開辟至今到底經(jīng)歷了幾多年代;換一句話,也便是滿天的星辰河漢,他們已經(jīng)享受了多少的高齡?北斗有指示我們一日里的時刻的功用,或者還在意料之中;要說他能告訴我們宇宙的高齡,諸君或者就要疑惑為荒誕不經(jīng)之談了;但是他真?zhèn)€的有此本領。北斗和其他的眾星,雖然都稱作恒星,其實他們在短時間里看去,似乎各鎮(zhèn)一方,非常的有恒。若經(jīng)過長久的觀察,他們也各有行動?,F(xiàn)在北斗七星,除了天樞搖光二星而外,其他各星的行動方向既相同,快慢又相等。
所以北斗星團,于各星之間,有如同一行雁陣,飛翔于成群的燕雀之間。在最初的時候,團中的份子一定也有碩大無朋的,也有彈丸黑子般的。我們曉得各星之間,是常有一種吸力的存在,這些彈丸黑子的朋友們,力量淺薄,受了外界的引誘,就離開團體逐漸落伍。所以到了今日,北斗星團中只剩下較為頑健碩大,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兵。我們從殘余雄兵的體魄魁梧的程度,便可猜到這星團在轉戰(zhàn)中所閱的歲月了。
諸位假使尋到北斗的時候,在斗柄上開陽那星,務必端詳觀看一下:這星靠近,還有一個小星。西名稱開陽為Mizar,而叫這小星作Alcor;這字在亞拉伯文里,有試驗的意義。因為這小星必定要目力敏銳人才能看見。所以有些學者相信從前亞拉伯人,曾利用開陽和他的伴侶作試驗目力之用。這小星是繞著開陽而行動。不過這動作一定要歷許多年所(應為“后”),才可看出。這種系統(tǒng),天文稱之為雙星。開陽乃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的雙星,而也是第一次用照相術留影的雙星,所以很值得紀念的。
我們平常舉首觀天,總有一種感想,好像天上繁星之眾多,是沒法數(shù)過來的。其實這是一種的錯覺。我們可以藉北斗的幫助來證明。北斗斗魁的四個星,在天空上不是包括很寬大的面積嗎?我們且數(shù)斗魁里有多少星,從此全天的星數(shù),便不難按面積推算出來,而證明肉眼所看到明星的數(shù)目,是很有限的。而且一個人在斗魁里所見到星數(shù)的多寡,也可試出這人目力的強弱;與開陽星的伴侶,有同等之功用。
世俗相傳,以北斗為壽星,作人間壽夭的主宰。當他游戲人間,必定幻為老者之狀,而他最嗜好的消遣,便是奕棋。 三國時卜者管輅曾替人想法懇求北斗,把歲數(shù)從十九歲增到九十九歲。這故事大概是無人不知的。 至于北斗如何會被奉為壽星,那就無由稽考了。前清有人編部書名作管窺輯要;內(nèi)中說“北斗旁小星多則天下安,星少則民怨上,國人離叛。”如此北斗不但主壽夭,而且掌治亂了。不過我們曉得星的數(shù)目,實際平常絕無增減;按管窺輯要所說,豈不是天下之治亂,全視空氣之清濁而定,可發(fā)一噱。西方從前有斗魁向上則天晴,向下則天雨的迷信;他們大概還沒發(fā)見北斗是一晝夜繞轉極星一周,要不然或許是他們有十二小時陰雨十二小時天晴的氣候。
關于北斗的神話,那是更多了,我們只能略談一二。北斗西名叫作大熊星座。希臘古時曾根據(jù)婦女們好嫉妒的天性,替他編出一段神話來。話說雅克迪(Arcadia)國里,有位郡主名作葛莉斯朵(Calisto),美麗異常;遠近各國的王子,都輦許多珍寶珊瑚來饋獻,希望得葛莉郡主垂青。哪想到她的美麗和幸運,竟動了仙女嬌娜(Juno) 妒忌的念頭。仙女便到天神( Jupiter )處花言巧語,說塵女凡婦哪可與廣寒仙子,爭妍斗媚。一定強著天神下一道命令把葛莉郡主貶為黑熊??蓱z傾國傾城的如花美貌,一變而為獰厲兇惡的熊首;纖纖玉筍化作熊蹯鉤爪;瀝瀝鶯聲竟成霹靂雷吼。簾幕重重的繡闥香閨,而今只可在夢中想望。葛莉郡主,從茲就在層巒疊嶂,白楊古木間,度其恐怖凄涼之生涯,屢遭獵狗之欺侮??ぶ饔凶用麃喛?Arcas)者,一天入山圍獵,看見葛莉所化之熊。慈母戀子之情殷,自然靠近走來。但亞卡決其夢想不到眼前的大熊便是他的慈母。他正待彎弓抽矢射去,幸天神已知此事,憐其無知,便將他母子都升至天上。葛莉郡主就是這大熊座。他的兒子便成了小熊星座。我們所讀到的極星,就住在小熊星座里面。
美洲紅人相傳昔有獵人成隊,在冰天雪地里追趕一熊;忽然來一巨怪把獵人幾乎吃盡,只剩下三人。這三人仍然向前逐熊,飛騰上升,變?yōu)樾撬?。遭巨怪殘食的慘劇,以此避免。 所以美洲土人,也稱北斗七星為大熊。希臘同美洲土人,地之相去,不知幾千里;時代的相去,也不知幾千歲;而都稱北斗為熊,若合符節(jié),很是奇怪。按他們說法,七星中斗魁是熊,斗柄便是追者之獵人。第一彎弓射熊,第二執(zhí)釜,第三準備一束柴薪,等射殺熊后烹煑之用。這三人雖終歲在碧海青天里,夜夜追熊,總要到秋季,才能將熊射殺。你不看秋草映赭,霜葉呈紅,那都是受熊血沾染才如此啊。我們相信美洲紅人,一定也是英天文家所談的千人中之一人,已經(jīng)曉得北斗繞極星而運行。不然者他們哪會看到三獵人在天上晝夜不息的追熊呢!
編者注:
Arcadia(阿卡迪亞)指虛構的世外桃源。Calisto(卡莉絲托)古希臘神話里的一位美麗仙女;木衛(wèi)四。Jupiter(朱庇特)羅馬神話中的眾神之王,對應希臘神話中的宙斯;木星。Juno(朱諾)羅馬神話中的天后,朱庇特之妻,對應希臘神話中的赫拉。Arcas(阿爾卡斯)朱庇特和仙女卡莉絲托之子。
作者簡介
張鈺哲(1902—1986)福建閩侯人,中國現(xiàn)代天文事業(yè)的奠基人之一。1929年美國芝加哥大學天文系博士畢業(yè),回國擔任中央大學物理系教授,1941年任國立中央研究院天文研究所所長。1950—1984年任中國科學院紫金山天文臺臺長。1955年6月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
張鈺哲畢生致力于天文學研究。研究領域涉及小行星、彗星、恒星、航天和中國天文學史等方面,先后發(fā)表論文、報告、專著90多篇。1928年11月22日,張鈺哲在美國葉凱士天文臺通過觀測發(fā)現(xiàn)了第1125號小行星,并命名為“中華”(China)。這是第一顆由中國人發(fā)現(xiàn)的小行星。1978年,《國際小行星通報》公布國際編號第2051號小行星命名為“張”——2051 Chang。
張鈺哲也是我國天文科普事業(yè)的引路人。他參與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份天文普及期刊《宇宙》(1930年創(chuàng)刊),曾擔任總編輯,先后發(fā)表40余篇天文科普文章,并致力于天文科普圖書的編譯出版,有《地球之天體觀》(1932)、《天文學論叢》(1934)、《宇宙叢談》(1945)、《小行星漫談》(1974)、《哈雷 彗星之今昔》(1982)等。本文即發(fā)表于《宇宙》,后收錄于《天文學論叢》(1934)。
輪值主編:劉四明
校對:張旸、胡方浩
編輯:王科超、高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