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來自墨子沙龍線上活動“她力量:擁有智慧和勇氣的女性們”,演講者是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印娟教授。
什么是量子力學
經典物理學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已經發(fā)展得很完備。我們生活中的宏觀、低速的場景,經典物理學都能給出很好的預測和解釋。日月星辰、蘋果小球,都遵循著同樣的運行規(guī)律,仿佛只要知道了體系的初始狀態(tài),后面的一切演化都是確定的。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如果今天宇宙中的一切早在大爆炸的那一刻就決定了,人類的努力還有沒有意義?1900年,隨著普朗克提出了量子的能量說,人類進入量子時代,就在那個群星閃耀的時代,愛因斯坦提出了光量子的效應;玻爾描述了原子的能級;薛定鍔用一個方程來描述概率波的世界;海森堡提出了 “測不準原理”。很多科學家共同描述了量子世界的樣貌。
那么,量子是什么呢?量子是構成物質的最基本的單元,是能量的最基本的攜帶者,比如光子、原子、分子。并且,我們說它已經是最基本的單元,意味著它就不可以再往下細分了。量子有什么樣的特性?我們可以將其與經典物理進行對比:在經典物理學的理論之下,我們可以用0和1作為比特來描述世界;而在量子世界里,由于量子疊加,比特可以處在0或1,也可以處在0和1的疊加的狀態(tài)。
以光子為例,光子既是粒子也是波,它有波動的特性,它振動的方向就叫做極化方向。極化方向可以在任何一個方向,可以是水平的,或者是垂直的,也可以處在二者的疊加態(tài)。
當我們對極化方向去做測量的時候,結果并不是確定的,它有50%的概率在水平,有50%的概率在豎直,這就是它的疊加性。需要說明的是,這個量子疊加特性是單粒子的狀態(tài)。
如果是雙粒子或者更多的粒子出現的時候,就會出現了量子力學的精髓——量子糾纏。
我用雙胞胎來打個比方,一個同卵的雙胞胎,即使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如果其中一個的眼珠是黃色的,你不用去看另外一個,就可以知道他的眼睛肯定也是一樣的顏色。而實際上在量子糾纏這個問題上,情況要更復雜一些:在你沒有去測量他眼珠顏色之前,眼珠顏色是處在一個疊加狀態(tài)的,它有一定的概率處于黃,一定的概率處于藍。但當你去看其中一個孩子眼珠顏色的時候,另一個孩子的眼珠也處在了同樣的狀態(tài)。愛因斯坦認為,這是不可思議的,他把這種現象稱之為“遙遠地點之間的詭異互動”。他認為必須要力證這個事情的荒謬。1935年,愛因斯坦跟波爾多斯基、羅森三個人發(fā)表了一篇文章,來質疑量子力學的完備性。
因為他認為,身處兩地的雙胞胎,眼球的顏色肯定是預先確定的。一旦你看到其中一個的顏色是黃色,會有一個“超人”立刻告訴遠處的另一個人,讓他也變成黃色。這個“超人”非常強大,超越了我們的日常理解,愛因斯坦把它叫做隱變量。愛因斯坦認為,粒子的原始狀態(tài)是確定的,之所以會出現“遙遠之間的詭異互動”,是因為有一個隱變量在操縱。而那篇文章,因為三位作者的名字,被稱作EPR佯繆。這就是在當時兩種量子力學學派的爭論。一派以愛因斯坦為代表,他認為世界是定域實在的,事物本身都是確定的,只要傳播的速度沒有超過光速,兩地的狀態(tài)就來不及產生關聯。而以玻爾為代表的另一派則認為,量子是有非定域性的,在非局域上能夠同時有相應的變化產生。兩個學派爭論了幾十年,一直都處在哲學思辨的層面。終于,貝爾在1964年,想出了一種方法,來證明隱變量的存在。他從EPR佯謬出發(fā)來做推論,設計了一個不等式,假設有這樣一個隱變量存在,這個不等式的結果不會超過2。但如果量子力學糾纏是存在的,這個結果會超過2。
貝爾不等式為實驗驗證愛因斯坦和玻爾誰對誰錯提供了思路。那么,接下來就是從不等式的數學形式到實驗驗證。John Clauser、Shimony和他的學生Horne,兩組人同時開展實驗方案的設計,后來再加上Holt,他們四個人形成了一個叫做CHSH(以其姓氏首字母命名)的不等式,這樣,貝爾不等式往實驗可驗證的路上進了一步。后來,他們四個人又分成了三個組,去繼續(xù)實驗。1972年,Clauser第一個用量子糾纏檢驗了貝爾不等式,證明量子力學是正確的。不過,既然是第一個實驗,就有考慮不周的地方——既然是檢驗遙遠距離之間的影響,互相就不能“竊竊私語”,而Clauser的實驗設備距離很近,測量也都是固定的,就像分別對兩個孩子進行考試,他們離得太近互相偷看,就算沒有糾纏,他倆的答案還是互相對應的。Alan Aspect 發(fā)現了這個問題,他的實驗設計,能夠滿足遙遠之間互相不影響,也就是我們說的類空間隔,證明了量子力學的正確。但Alan Aspect的實驗還是有漏洞——測量方向是周期的,如果隱變量真的存在,也許就能像超人一樣,根據這個周期來操縱實驗結果。所以,1998年,Zeilinger進一步改進實驗,他讓測量方向變成隨機的,關閉了這個局域性漏洞。接下來,讓我們把腦洞再開大一點,考慮到在這些實驗里,探測到的這些糾纏,其實是產生的那些糾纏里的非常少的一部分,也許,超人又來“使壞”了,他故意讓你看到那有關聯的少部分,這就是所謂探測漏洞。所以,后來一些科學家不斷改進實驗,最終同時關閉了定域性漏洞和探測漏洞,事實證明,所有的實驗都驗證了量子力學的正確性。當然,嚴格來說,貝爾不等式假設的都是非常完美的條件,所以目前還有相關的漏洞沒有嚴格關閉,還需要科學家繼續(xù)往下走。這些故事講完了,我們現在來看今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獲獎者是Alan Aspect、John Clauser、Anton Zeilinger。獎勵他們用糾纏光子進行實驗,確立了貝爾不等式的違背,開創(chuàng)了量子信息科學。是的,量子糾纏不僅有理論上的革命性意義,還可以幫助我們做很多事。比如前面提到的Anton Zeilinger,提出并實現了三粒子糾纏,貝爾不等式得到了更強有力的驗證。此外,多粒子糾纏還被證明可以干別的事情,比如,量子通信,量子計算,量子精密測量等。
量子通信的故事
量子力學是一個革命性的觀念,對量子力學的一些根本性的問題,科學家還在繼續(xù)研究,但是對量子的應用早已展開。今天,我想介紹量子信息科學中的重要部分——量子通信。首先是量子密鑰分發(fā)——光子不可再分,竊聽者是沒有辦法偷走一半的,只要通信的雙方共享了量子態(tài),竊聽者一旦有測量行為,最后通信雙方通過比對就必定會發(fā)現,經過比對檢驗過的密鑰,再結合一次一密的加密方式,我們就可以在原理上實現無條件安全的通信方式。
原理上無條件安全的通信方式
另一個是全新的量子通信的方式——量子隱形傳態(tài)。就是利用量子糾纏,將量子信息傳送到另一地點,而不用傳送信息載體本身。
量子隱形傳態(tài)示意圖
在電影《星際迷航》里,就有這樣的過程。我們來想象一下,我們上海的實驗室有跟北京某個實驗室相互糾纏的物質,我把自己跟上海的這團物質測量一下,測量的結果通過網絡發(fā)去北京。北京方面根據收到的測量結果,做一次操作,我就在那邊出來了。當然,測量一個人的所有信息現在還辦不到。但是在我們現有的實驗室里,多體、多終端、多自由度、多維度的量子隱形傳態(tài)是在漸漸實現的。
現在來看一看關于量子通信早期的原理性驗證,1992年,科學家實現了首次的量子密鑰分發(fā),當時的距離只有32公分,整個裝置又大又粗糙,屬于原型演示。而最早的量子隱形傳態(tài)實驗, 則是1997年,由Bouwmeester、潘建偉、Anton Zeilinger共同完成的。該實驗在1999年入選了《nature》物理學百年的21篇經典論文,當時入選的論文工作包括倫琴的X射線,還有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等。到今年為止,這21篇論文全數斬獲諾貝爾獎。
從實用的角度說,既然是量子通信,就要實現遠距離。光子在光纖里面是有固定的損耗的,遠距離量子通信,需要量子中繼,而更有效的方式,就是自由空間的量子通信,除了大氣層這段,外太空幾乎沒有對光子的損耗和退相干。
我是20年前進入實驗室的,當時潘老師的組里就已經提出自由空間的量子通信。對于這樣一個很大膽的想法,大家都會覺得有點天方夜譚,但實際上我們就是這么一步步往下走下來的。
大氣層等效厚度是8公里,我們首先做了13公里自由空間量子糾纏和密鑰分發(fā)實驗、16公里自由空間量子隱形傳態(tài)實驗。第二步,為了驗證在高損耗星地鏈路中進行量子通信的可行性,我們又在青海湖進行了百公里級自由空間量子糾纏分發(fā)和量子隱形傳態(tài)。第三步,為了驗證各種衛(wèi)星運動姿態(tài)下進行星地量子通信的可行性,我們在青海湖進行了星地量子通信的全方位地基驗證。
在自由空間量子通信的國際競爭中,我們國家率先于2011年11月啟動了中科院“量子科學實驗衛(wèi)星”的先導專項計劃,并于2016年成功發(fā)射“墨子號”量子科學實驗衛(wèi)星。
“墨子號”發(fā)射至今,成果不斷涌現。星地雙向糾纏分發(fā)和貝爾不等式檢驗、星地量子密鑰分發(fā)、地星量子隱形傳態(tài),都已經達到了千公里水平。
諾貝爾獎公布新聞發(fā)布會上展示“墨子號”研究成果
在諾貝爾獎公布新聞發(fā)布會上,“墨子號”研究成果被重點介紹。諾獎官方深度解讀里,也引用了中國人的一些工作。具體來說,一共是引用了我們中國科學家,尤其是潘建偉教授的七篇文章。其中四篇文章是潘老師在奧地利維也納跟隨Anton Zeilinger讀研究生期間的工作,這些工作直接貢獻到了Anton Zeilinger這次拿諾貝爾獎的成就。另外三篇,純粹是我們國內實驗室做的工作,分別是星地量子密鑰分發(fā)、地星量子隱形傳態(tài)、器件無關的量子密鑰分發(fā)。潘老師是這些實驗想法的提出者、實驗方案的設計者,按照諾獎官方解讀,這些是對量子信息領域,尤其是量子通信領域的重要促進。2017年,我們的三個主目標完成了之后,“墨子號”實現了北京和維也納之間的7600公里洲際量子通信,2018年1月,文章發(fā)表?!澳犹枴比〉玫某晒?,激發(fā)了國際上很多國家投入空間量子通信計劃,目前,我們不管是在“墨子號”,還是后續(xù)的低軌小衛(wèi)星,都還是在國際上保持領先。未來,我們希望通過太空中低軌、高軌的衛(wèi)星組網,實現天地一體化的廣域量子通信保密體系,并且與經典的通信網絡實現無縫的鏈接,來構建具有國際引領地位的戰(zhàn)略性新興產業(yè)和下一代的國際信息安全生態(tài)系統(tǒng)。在基礎物理方面,可能會結合我國的登月計劃,開展觀測者參與的量子力學非定域性檢驗。
我對科研的感悟
從我進實驗室開始,已經和量子糾纏“糾纏”了二十年。我們目前的量子糾纏光源都是利用各種各樣的晶體自發(fā)參量下轉換產生的。我清楚地記得,進實驗室第一天,我的班主任楊濤老師讓我站到實驗平臺的尾端,問我能不能看到示意圖上的綠點。我說我看到的是紅的,他肯定了我的答案,說你是實驗室第二個看到糾纏的人。后來,我去多光子平臺上成功調出了干涉曲線,潘老師和師兄們也在各種場合,說當年第一個多光子平臺干涉曲線是我調出來的。這些肯定和鼓勵讓我愿意堅持20年繼續(xù)在這個領域做下去。所以師長的夸獎,對于晚輩來說,有非常大的促進作用。在我成為導師之后,也開始獨立帶研究生,我的組里女研究生很多。在墨子號的研制過程中,很多女生參與其中。她們不僅細心、而且堅韌,在青海湖那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下,搭帳篷、手搖發(fā)電機做飯都沒有難倒她們,在阿里5100米的高原上,女生們帶著氧氣面罩一樣往前沖,論堅毅程度,我認為不存在性別的差異。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講,我錄取研究生是不挑性別的,只要女性有意愿和興趣從事科研,我就會支持她,因為興趣能支撐你走很遠。
印娟,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教授,“墨子號”量子科學實驗衛(wèi)星量子糾纏源載荷主任設計師。2011年獲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理學博士學位。從事基于遠距離量子糾纏的量子物理實驗研究,完成了千公里級星地雙向量子糾纏分發(fā)和無中繼量子密鑰分發(fā)等,首次實現可覆蓋全球的廣域量子通信。曾獲上海市巾幗創(chuàng)新新秀獎、美國科學促進會克利夫蘭獎、中科院杰出科技成就獎(研究集體)、全國三八紅旗手等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