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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朱照宣先生

返樸
原創(chuàng)
溯源守拙·問學求新?!斗禈恪?,科學家領航的好科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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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先生是力學界的才子,可以說是中國力學界知識最淵博的學者。

撰文 | 劉華杰(北京大學哲學系)

許多老先生沒能熬過2022年12月的奧密克戎疫情。當月28日,驚聞北京大學力學系朱照宣教授也走了。朱先生可以說是我人生當中的大恩人。因先生向孫小禮教授的推薦,我推掉另一家高校的offer而到北京大學科學與社會研究中心工作。我從朱先生那里學到書本上找不到的許多知識和方法,我的數理基礎拓展、人脈的建立也都與先生息息相關。朱先生在紀念其老師時說:“古代老師死了,弟子不穿喪服,只在心里悼念,叫心喪,有‘心喪三年’之說。”(《力學與實踐》,1996,(04):67-68)我不學力學,算不上門內弟子,但懷念之情卻相近,傷心落淚,夜不能寐。

朱照宣,2006年9月1日于北京大學,劉華杰攝影

朱照宣1930年出生于江蘇無錫,1944年秋入上海圣約翰大學土木系。那時,14歲的他聽27歲的“長腳李”李灝(Y.L.Lee,李延齡,1917-1996)用英語講普通物理。1947年畢業(yè)留校任教,17歲的朱老師登上講臺也用英語授課,臺下的學生年紀跟這位小老師差不多。朱照宣先后在同濟大學、復旦大學和北京大學任教,工作時間最長者是北大學數學力學系、力學系。(殷金生,朱照宣教授簡介,《力學與實踐》,1989,(01):65轉71)朱老師自稱“教書匠”,曾跟我開玩笑:在“一般力學”教研室工作,講授“一般力學”,水平“一般”。實際上,他是全國知名的大師級優(yōu)秀教師,他講授過應用力學、理論力學、結構力學、畫法幾何、高等數學、力學史、非線性振動、時間序列分析等,最有趣的還是講渾沌(chaos)。朱先生講課的特點是清晰、生動,將歷史、人物和知識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聽先生授課是人生一大享受,在科學方法論上每每能夠得到啟發(fā)。

朱照宣等所著經典教材《理論力學》書影(據孔夫子舊書網)

在圈內,人們經常說朱先生“述而不作”,不取貶義而取褒義。這樣的教授如今越來越少,幾乎找不到了。先生喜歡教書,花大量時間和精力鉆研教學。先生大量閱讀外刊,對學術前沿進展非常熟悉,也有很多創(chuàng)新性想法,但他甘愿為他人做嫁衣,經常隨口把想法講給身邊的年輕人或寫信告訴他人,鼓勵別人做下去,自己一生發(fā)表的論文不多。朱先生是力學界的才子,可以說是中國力學界知識最淵博的學者。《中國大百科全書》力學卷因朱先生的工作而增色不少。錢令希是力學卷編委會主任,朱照宣是編委會四位副主任之一,四人中他列最后(錢偉長、鄭哲敏、林同驥、朱照宣),是因為他最年輕。他本人出任“力學史”分支的主任,“伯努利家族”、“達朗伯”、“瑞利”、“歐拉”、“龐加萊”、“帕斯卡”、“彭塞列”、“惠更斯”、“柯西”、“里雅普諾夫”、“克萊因”、“克雷莫納”、“活力”、“混沌”等條目都是朱先生親自撰寫的。(《中國大百科全書》力學卷,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5)朱先生撰寫的史論結合的短文有不少(如《點格自動機》《初等突變不止七種》《章動》《聲音辨》《矢量就是向量》《張弛振蕩與分頻鎖相》《力學史中的幾個關系》),讀起來非常過癮,希望有一天出版社將它們收集起來作為一部集子出版。

朱照宣關于費馬大定理的一則筆記 | 供圖:劉華杰

教書育人、編輯學術期刊,是朱先生幾十年工作的最主要方面,看似平常卻盡顯人的品格。力學界有多少人直接、間接受惠于先生的指點和其執(zhí)筆的教科書,根本無法統(tǒng)計。以后會有人專門回顧,我這里先說些別的。

朱照宣講義中手寫“補白”(見《非線性物理導論》,1992,p.41)| 供圖:劉華杰

朱先生長期關注科學史、科學哲學?!蹲匀晦q證法研究通訊》1965年發(fā)表了朱先生的一則談話,說的是北京清河毛紡廠青年工人李志強技術革新的故事。李利用刀具和工件的相對運動,能夠快速加工六角螺帽,提高工效幾倍到十幾倍。朱先生見過李志強,認為他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確實很有創(chuàng)意,他在實踐中自覺地利用辯證法:橢圓拉得很長,曲線變成了直線。這個例子當然也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政治與學術的交織,華羅庚也做過類似的工作。1975年朱先生發(fā)表中國古代力學史的長文(儒法斗爭和我國古代力學史話,《力學學報》,1975,(03):158-167;(04):196-205),其中許多漂亮的插圖都是先生親自繪制的,文章雖有時代政治的痕跡但讀起來仍然很有意思。

朱照宣手繪插圖之一 | 圖源:儒法斗爭和我國古代力學史話

朱照宣在講義中繪制的圖形(見《非線性物理導論》,1992,p.48; p.84)| 供圖:劉華杰

1987年,時值牛頓《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發(fā)表300周年之際,朱先生撰寫了一篇雄文《牛頓<原理>三百年祭》(編注:有興趣的讀者可網上自行搜索閱讀),(《力學與實踐》,1987,5:1-2),將經典力學300年的歷史進行了不對稱切分:前280年為一段,后20年為另一段,切分的標志性事件是非線性研究的KAM定理?!啊对怼钒l(fā)表以來的三百年,牛頓力學經歷了兩個階段。前280年是一階段。那時認為由運動微分方程所確定的動態(tài)總是確定性的”,“后20年則是另一個階段。以卡姆定理(KAM)為代表的渾沌理論提示了決定論和隨機論之間、牛頓力學和統(tǒng)計力學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界線”,“不僅大量粒子的系統(tǒng)要用統(tǒng)計力學,兩個自由度的保守系統(tǒng)運動也得用統(tǒng)計力學,連擲骰子本身也既是決定論的又是概率論的。它從根本上為牛頓力學摘除了‘機械論’的帽子?!?《力學與實踐》,1987,5:1-2)這些論述,在科學史、科學哲學領域可謂石破天驚。同樣熱愛力學史、科學史的武際可先生對此文佩服有加,時常推薦。此文可與郝柏林先生發(fā)表的同樣精采的《牛頓力學三百年》(《科學》,1987,39(03):163-168)并讀。在我看來,兩位先生的科學哲學提煉是世界一流的,國外的科學家、科學哲學家并沒有給出如此深刻的分析。

朱照宣《牛頓<原理>三百年祭》部分截圖

朱照宣先生長期參加錢學森組織的系統(tǒng)學討論班,錢翁也非常器重朱照宣。在討論班上,朱先生經常報告某一專題的進展,與各領域的專家一起提煉可用于系統(tǒng)學建設的理論和方法。但朱先生也表現得非常清醒,“對非線性動力學在系統(tǒng)學中適用程度,不能寄以奢望。將一個學科的概念推廣到另一學科時,應該小心?!保ㄖ煺招到y(tǒng)學和非線性動力學,上海系統(tǒng)科學研究院成立暨上海理工大學系統(tǒng)科學與系統(tǒng)工程研究所建所25周年,中國系統(tǒng)工程學會專題資料匯編,2005)

朱照宣先生打印、制作的一張Logistic映射分岔圖(上世紀80代末)| 供圖:劉華杰

20世紀80年代初,突變理論、非線動力學理論席卷全球,朱照宣敏銳地意識到其中關鍵概念的重要性,如chaos(先生喜歡用“渾沌”,后來自然科學名詞委統(tǒng)一使用“混沌”。我個人跟朱先生一樣喜歡莊子,愿意用“渾”字而非“混”字)、fractal(分形)、soliton(孤子)等。朱照宣翻譯了P.J.Holmes和F.C.Moon《應用力學雜志》1983年的長文《非線性力學中的奇怪吸引子和渾沌》(《上海力學》,1984,(03):68-81;(04):70-75),此文與郝柏林的《分岔、混沌、奇怪吸引子、湍流及其它》(《物理學進展》,1983,3(03):329-416)成為當時中國學界了解非線性科學進展的最佳窗口,它們被廣泛復制、討論。朱照宣油印的《渾沌》講義(非線性力學講義第五章,北京大學力學系,1984年10月,1987年重印,共165頁),影響更是巨大,遠勝過正式出版的教材。此講義包括七章:1.什么是渾沌,2.一維迭代,3.二維的迭代,4.非線性系統(tǒng)的受迫振動,5.Lorenz方程,6.哈密頓系統(tǒng),7.幾種統(tǒng)計特征。后面還有一則附錄:關于“chaos”“渾沌”的詞源資料。

朱照宣油印的《渾沌》講義 | 供圖:劉華杰

1988年在北大地質系讀本科的我,在本科最后一學期,選修了力學系黃永念(1939-2016,湍流專家,周培源的弟子)先生開設的研究生課程《混沌與穩(wěn)定性理論》,一邊聽黃老師講,一邊看朱老師的講義,對chaos現象極為著迷。從那時起認識了朱老師,經常聽先生的報告,也到朱先生家里(位于中關園)當面請教。起初只限于非線性動力學,后來不斷擴展,涉及各個方面。先生對我們晚輩完全不設防,我一有空就往先生家里跑,從那里聽說了許多完全不知道的人物故事、學術信息。先生讓我做些歷史研究,特別鼓勵我直接給福特(Joseph Ford)、上田睆亮(Yoshisuke Ueda)、埃農(Michel Hénon)、芒德勃羅(Benoit B.Mandelbrot)、梅(Robert May)等寫信,以便更清楚地了解非線性科學的理論細節(jié)和傳承關系。通過朱先生,我認識了趙凱華先生、黃畇女士、陳耀松先生,以及尚在江西醫(yī)學院的潘濤。

朱照宣校對的由劉華杰和潘濤翻譯的關于混沌的書

1988年秋,我到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讀碩士,研究方向是非線性科學史,1991年提交的學位論文是《渾沌與統(tǒng)計物理學的奠基》。我的正式導師是苗東升教授,苗老師與朱先生是朋友,在學術會議、報告會上經常見面,苗老師鼓勵我多請教朱先生。我的學位論文,主要涉及遍歷理論和系統(tǒng)的混合性質,朱照宣、黃畇、郝柏林(1934-2018)諸位老師都幫過忙。對于年輕的人,那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代,我騎著一臺破自行車,經常往返于北京圖書館、中科院圖書館、理論物理所、北京大學力學系、七一零所(北京信息與控制研究所)和人民大學宿舍,滿腦子想的就是nonlinear。有一次有問朱先生,安德羅諾夫(A.A.Andronov,1901-1952)數學那么好,研究非線性振動那么有成就,為何沒能再突破一下而認識chaos?先生說,他一生都“生活在相平面上”,就如同林千博(Chihiro Hayashi)沒能像上田睆亮、洛倫茲(Edward Lorenz,1917-2008)邁出艱難一步一樣,其中他們慣用的相空間維數可能有限制作用。朱先生的提醒,讓我立即想到第谷與開普勒的關系,維數涉及視點、立場,從高一維度看事件,交疊的部分松開了、軌跡簡化了。所謂會當凌絕頂,不僅僅站得高,還要拓展維數。

(2022.12.30)

本文受科普中國·星空計劃項目扶持

出品:中國科協科普部

監(jiān)制: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有限公司、北京中科星河文化傳媒有限公司

評論
魯國慶.
學士級
人們經常說朱先生“述而不作”,不取貶義而取褒義。這樣的教授如今越來越少,幾乎找不到了。先生喜歡教書,花大量時間和精力鉆研教學。先生大量閱讀外刊,對學術前沿進展非常熟悉,也有很多創(chuàng)新性想法,但他甘愿為他人做嫁衣,經常隨口把想法講給身邊的年輕人或寫信告訴他人,鼓勵別人做下去,自己一生發(fā)表的論文不多。朱先生是力學界的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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