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站在堤岸的邊緣，空洞的目光遠望著遙遠的地平線，夕陽正在沒入大海，代表了這一天的終結(jié)。腳下的浪花拍擊在混凝土澆筑的墻壁上，如泡沫般破碎落下，在落日余暉的渲染下如夢似幻。
身后，公路沿著海岸的形狀向著兩側(cè)伸展，路邊的小店中燈火一個個點亮，來往的車輛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步行道上，行人或是停下來對著將要墜落的太陽拍照，或是低著頭匆匆行走，遠處的海灘上不少情侶依偎在一起，伴著清涼舒爽的海風漫步，也有人拖朋帶友，在細軟的沙地上支起桌子，架上烤架，準備來一場燒烤盛宴。
可是誰也沒有注意到少女的存在，沒有一個人，即使有目光掃過堤岸，也像是沒看見一樣，自動將她忽略過去。
“為什么？”
少女的聲音如蚊蠅一般，湮滅在循環(huán)的海浪聲和海風的摩擦中，連她自己都聽不見了。
環(huán)視周圍，抬頭望了望逐漸暗淡下來的天空，隨后她低著頭看著海水，一種冰冷，黑暗，窒息的感覺涌上心頭，眼中透出一絲恐懼，讓她下意識退了一步，但旋即這一絲恐懼被壓下來，變得堅定起來。
海風掀動少女黑色的短裙像海浪一樣起伏，撩亂了她齊肩的長發(fā)，如柳絲一般在風中糾纏，擺動。
深吸了一口氣，少女抬起一條腿，一只腳懸空在海面上，只要身子微微前傾一下就將會投入到深邃幽暗的大海中，像童話中的美人魚將生命化為一簇白色的泡沫。
“死亡果然還是很可怕吧！”
一個聲音突兀的插入進來，打破了堤岸上沉寂的空氣。
少女猛然轉(zhuǎn)身望去，腳下站立不穩(wěn)差點跌落下去，一個青年從容地站在那里，之前沒有一點聲響，無聲無息，仿佛是憑空出現(xiàn)。
“你，你能看到我？”少女有些驚愕，張口問出了一個讓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的問題。
“這里難道還有別人嗎？”青年聳聳肩，笑著說道。
少女愣了一秒鐘，身體在風中微微顫抖，忽然她蹲了下來，把臉埋進雙膝中，小聲地啜泣著，但片刻后又立刻抬起頭看向面前的青年，像是要確認他的存在，仿佛是怕他消失了一樣。再看到青年確確實實的存在后，少女似乎是放下了心中的擔憂，大聲哭泣起來，淚水浸濕了她的裙擺。
安靜地站在那里，青年沒有說話，目光望著海平面上最后一抹余暉，耐心地等待著少女釋放著心中苦悶。
終于，十幾分鐘后，少女站起身，拭去臉上的淚水，目光中有了一絲希望。
“這不是夢吧？”
“當然不是”青年笑了笑，“我的代號是L，你叫我L就行了?！?/p>
“我是吳曉蕾?！鄙倥残χf道。
“我們走吧！”
“去哪？”
“先去你家看看。”
“不要，我不想回去?！眳菚岳贁嗳痪芙^，可是她的眼中卻在掙扎。
L望著她，目光很是平靜：“你不想知道這一切的原因嗎？想要解決問題，首先要去面對問題，沒有什么比前往起始之處更加快捷的方式了?！?/p>
“所有人都不記得我了，我的同學，朋友，老師，我給媽媽打過電話，她也忘了我的存在，不止如此，我的名字，我的照片，我的記錄，關(guān)于我的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甚至是我的身影也消失了，沒有人能看到我，仿佛變得透明，只有我記得自己的存在，看到自己，可是世界已經(jīng)遺忘了我，我怕……”吳曉蕾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雙手，語氣有些哽咽，但她控制住自己沒有哭出來。
“但你還沒有回家去親眼確認過?！盠搖搖頭，“你連死亡都不怕了，還有什么不敢去面對呢？”
“一個人只有被忘記，才是真正的死亡，那比死亡更加痛苦，更加可怕。”吳曉蕾喃喃地道。
“走吧，我是來幫你的，請你相信我。”L輕嘆一聲，他明白吳曉蕾此時的心情。
半個小時后，吳曉蕾和L來到了一棟二層小別墅的門前，這里是吳曉蕾記憶中的家，一點都沒有發(fā)生改變。
L按動了門鈴，站在一旁的吳曉蕾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似乎不想去面對門后即將走出來的人。
“誰呀？”
門后傳來一個聽上去很年輕的聲音，L注意到吳曉蕾在聽到聲音的那一刻身子微不可查地顫動了一下，再次退了一些，幾乎要多到L身后去了。
大門打開，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婦女探出身來，皮膚保養(yǎng)的很好，一根馬尾辮束在腦后，再搭配上一身潔白的運動衣，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大學生，完全想象不出她是吳曉蕾的母親。
“你找誰？”
“吳曉蕾在家嗎？”L回頭看了一眼低著頭的吳曉蕾，隨后問道。
少婦狐疑地看了一眼L身后，可是在她眼中那里什么都沒有。
“你弄錯了吧，你是不是要找我們家曉茜啊。”少婦說道，隨即轉(zhuǎn)身對著房子里喊道，“曉茜，曉茜，有人找你?！?/p>
“是誰呀！”過了一會兒，一個少女來到L和吳曉蕾面前，熟悉的聲音讓吳曉蕾猛地抬起頭看去。
面前這個名為曉茜的女孩竟然和吳曉蕾一模一樣，聲音，外貌，身高無一不同，就好像是從鏡子里走出來的，唯一不同的是身上的校服，是來自這座城市的另一所名門高中。
“你是誰？”名為曉茜的少女問道。
“你姐姐還沒回來嗎？”L沒有回答，直接問道。
“你找錯人了吧，我是獨生子女，沒有姐姐?！睍攒缙婀值乜戳丝此缓笥挚戳丝瓷賸D。
“嗯，那，吳偉國教授呢，他還沒有回來嗎？今天我主要是拜訪吳教授的?！盠繼續(xù)問道。
“他還沒有回來，今天他還有許多工作要處理，可能要很晚才回來，請明天再來吧！”少婦臉上似乎有些異樣，不知道在想什么，但還是沒有多說什么。
“那真是打擾了，我們明天再來?！?/p>
“我們？”少婦向門外看了兩眼，除了L，沒有看到其他人，奇怪的搖了搖頭，關(guān)上了門。
離開吳曉茜的家，吳曉蕾走在L旁邊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那個叫吳曉茜的人是誰，為什么和我……，長得和我一模一樣？”
“你猜不出來？其實你心里應(yīng)該很清楚的?！盠笑著聳聳肩。
“這不可能！”吳曉蕾驚叫道。
“沒什么不可能，她是你的妹妹，你們是孿生姐妹?！盠呵呵一笑道。
吳曉蕾腦袋里越想越亂，一切都變得瘋狂起來，L大概知道一切，卻又故作神秘，什么也不說。自己的存在消失，卻又多了一個雙胞胎妹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真想揪住L問個明白。
“現(xiàn)在去哪？”
“是時候了，我們?nèi)フ麄€事件的起點，去找你父親?！?/p>
夜色起，街道兩邊的小餐廳開始忙碌起來，在街道邊支起桌椅，準備迎接各路吃貨的到來。燈光照亮了黑夜，饑腸轆轆的上班族在香氣的誘惑下，三五成群的找到了自己的目標，給忙碌了一天的自己一頓豐盛的獎勵。
“去吃些東西吧，今晚還很漫長?！?/p>
不用L說，吳曉蕾早就餓得肚子咕咕叫了，可是她自己沒辦法買東西，因為別人都看不到她。
進了一個小面館，L點了一碗牛肉拉面，不多時一碗人氣騰騰的牛肉面就端了上來。L把面推到吳曉蕾面前，說道：“吃吧，沒人會感覺奇怪的?！彪S后L便轉(zhuǎn)頭津津有味地看起電視里播放的新聞來。
心里有些忐忑，吳曉蕾拿起筷子開始吃起來，她也很好奇，在別人眼中看來他們到底是怎么個樣子。
“下面我們來關(guān)注世界最新科技動向?！?/p>
“中美歐將聯(lián)合建立世界上首個覆蓋全球的人工智能網(wǎng)絡(luò)，它的出現(xiàn)將會大大加速各個行業(yè)高新技術(shù)的科研速度……”
“人類低溫休眠技術(shù)取的突破性進展，首位在低溫中休眠一百年的志愿者昨日從休眠倉中醒來，目前正在進行恢復訓練，狀態(tài)良好。低溫休眠技術(shù)的突破……”
“世界最大粒子對撞機——超級質(zhì)子對撞機于今天下午全面關(guān)閉，進行為期兩年的全面維護升級，這也是對撞機運行二十年首……”
“人類基因秘密進一步解碼，有望攻破癌癥等人類重大……”
全球氣溫劇烈變化，科學家預計千年之后人類將會迎來新的冰河世紀，但也有人持相反觀點全球氣溫上升將導致海洋時代或全球干旱……
……
吃完面，吳曉蕾將錢壓在了碗的下面，與L走出面館，隨后就是直奔他的父親——吳偉國教授的工作地。
黑暗籠罩，城市的燈火正在身后遠去，將喧囂拋在腦后，剩下的就只有涼風拂過臉頰，吳曉蕾坐在公交車的窗邊，也許是在思考，也許是在走神，或許是在為接下來可能發(fā)生的狀況做準備，這一天她經(jīng)歷全世界其他人都不可能經(jīng)歷的事，已經(jīng)沒什么能讓她吃驚的了，之后只需要去面對就行了，今夜或許很漫長。
兩個多小時的漫長跋涉，讓人昏昏欲睡，這條公交線路是專門為城郊的科學技術(shù)園區(qū)園區(qū)開辟的，出了城市就沒有站點了，平時車上就沒有什么人，而在這樣的深夜也只有L和吳曉蕾兩人。
車身一晃停了下來，將吳曉蕾拉回了現(xiàn)實，她站起身下車，卻發(fā)現(xiàn)坐在她前面的L竟然呼呼大睡起來，讓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把睡眼朦朧的L拖下車，兩人就已經(jīng)站在他們的目的地前面了——中國高能粒子物理研究院。這里有著全球最大的粒子對撞機，162公里環(huán)形加速軌道，最先進五級高能粒子加速器，六個全面粒子碰撞監(jiān)測點，還有一個專門的小型核電站為其供電，可以維持加速器長時間運轉(zhuǎn)。
走在冷清的園區(qū)里，燈火稀少，寂寥無人，只有遠處的樓房上有幾點燈光亮著，吳曉蕾在很小的時候來過這里一次，現(xiàn)在再次來到這里感覺有些陌生了，不知道他父親的工作室有沒有變化。
根據(jù)記憶，兩人來到了唯一幾個亮著燈的樓下，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吳曉蕾父親，吳偉國的辦公室。此時，吳偉國正在整理著各種數(shù)據(jù)文件，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到來。
“爸爸！”吳曉蕾看著父親的身影，忍不住試著叫了一聲。
“嗯？”吳偉國抬起頭看去，臉上有些吃驚，放下手中的東西，走了過去，“曉茜，你怎么到這來了？”
聽到吳偉國叫了自己，吳曉蕾一頭撲進吳偉國的懷里大哭了起來，釋放著心中的淚水。盡管她的父親叫的不是她的名字，但卻證明吳偉國是能看到她的，是知道她的存在的。
“怎么回事？”吳偉國一臉莫名地看了看一邊的L，撫著吳曉蕾的頭發(fā)問道：“剛剛你媽媽打電話過來，說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話，我正打算早點回去，曉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爸，爸爸，我是，是……曉蕾，不是曉茜??！”吳曉蕾低著頭嗚咽著說。
聽到“曉蕾”這個名字，吳偉國身子一僵，目光一下子呆在那里，張口動了動，卻不知道說什么。
“你……”
“我們還是坐下來談一談吧！”L笑了笑說道。
聽著吳曉蕾這一天的遭遇，吳偉國一言不發(fā)，他能夠體會得到自己女兒這一天是多么的孤獨和無助，存在于一個無人能看到的世界那種絕望，只會令人走向死亡。
“謝謝你！”吳偉國對L說道，隨后深吸了一口氣，講述壓在自己心頭十八年的故事。
十八年前，吳偉國的科研團隊開展了一次“人造黑洞”對粒子碰撞的研究，就在那一次的實驗中，他們首次將“人造黑洞”的存在時間維持了10^-7秒的時間，并觀察到了粒子在碰撞“人造黑洞”時的憑空消失和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
每次粒子團通過碰撞點產(chǎn)生的“人造黑洞”，其質(zhì)量都會憑空增加或減少，這完全不符合質(zhì)量守恒定律，為了弄清楚狀況，他們長時間維持加速器運轉(zhuǎn)，終于發(fā)現(xiàn)每次增加的粒子的衰變都發(fā)生了變化，變得更加“老”了，好像是從未來穿越而來。
“就好像時間旅行一樣，從未來回到過去。”吳偉國說著，看了一眼一頭霧水的吳曉蕾。
“后來，我們進行了一次規(guī)模更大的實驗，而就在那一天，我的女兒們出生了，本來我應(yīng)該是兩個女兒的父親，但事后，當我感到醫(yī)院卻只有一個女孩出生，我問遍了所有人，可是包括她母親在內(nèi)所有人都說我只有一個女兒，就連醫(yī)院的記錄也是如此，我的一個女兒就好像那些消失的粒子一樣被生生抹去了，但我記得，我還有一個女兒，她叫吳曉蕾?！?/p>
說著，吳偉國從懷中掏出一個有些破舊的本子，打開，上面寫了兩個名字：吳曉蕾，吳曉茜。然后他的雙眼中盯著L的雙眼，在等著L的解釋。
L搖了搖頭說：“說起來其實也很簡單，就像是小說中時間旅行一樣，把一個東西從過去抹除，那么它將不會出現(xiàn)在未來任何人的記憶了?！?/p>
“你的實驗創(chuàng)造的人造黑洞實際上就是一個時間門，但它連接的不是過去和未來，而是兩個不同的時間線，你所說的粒子消失只不過是和其他的時間線發(fā)生了交換，時間門的出現(xiàn)就像是一個分水嶺，將一條時間在一瞬間分成了兩條，并迅速交換了粒子?！?/p>
“但是產(chǎn)生時間線分支，這一點力量是不夠的，時間線本身就具有分流性和趨和性，這種小的時間分流瞬間就會被主流合并，但你女兒出生時的那次試驗卻創(chuàng)造了一個穩(wěn)定的時間節(jié)點，將你的兩個女兒放在了兩條不同的時間線中，于是兩時間線中各有一人消失了，而作為干涉者的你自然保留了記憶?！?/p>
“直到今天，加速器關(guān)閉，節(jié)點消失，兩條時間線合二為一，一切都應(yīng)回到正軌，但發(fā)生了異常，本來新時間線應(yīng)該合并到老時間線中，也就是說妹妹進入姐姐的時間線，可事實卻反了過來，這才造成了這樣的結(jié)果。”
“大概是這二十多年時間節(jié)點的粒子交換造成了偏移導致了這個異常?！盠緩緩地將一切都解釋清楚。
“到底能不能恢復正常？”在一邊聽得迷迷糊糊的吳曉蕾問道，這才是他最關(guān)心的問題。
“放心好了，我就是來解決這個問題的，一切都會得到修正?！盠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你是什么人？”吳偉國驚異地望著L。
“我是L?！盠隨口答道，“那個時間節(jié)點是在哪里？”
“是第三碰撞監(jiān)測點?！?/p>
“好了，我們走吧，還有時間?！盠抬頭看了看墻上的鐘表，還有一個小時就要到第二天了。
“我們會怎么樣？”吳曉蕾有些急切地問道。
“不會怎樣，就當是做了一個夢吧?！盠笑了笑。
……
第二天，陽光射進房間，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姐姐，快起來，你要遲到了！”
吳曉蕾揉著眼，打開門，看著自己的妹妹，然后撓了撓頭。
“今天怎么了？起得這么晚?！?/p>
“我，我好像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吳曉蕾有些不確定的說道。
一個夢而已。
“謝謝?！?/p>
“我這也是在夢里嗎！”L收回目光，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本子，轉(zhuǎn)了一下手中的筆，然后將最后一行字勾掉，隨后吐了一口氣。
“終于完工了。”
——————
“這不是夢??？”
淅淅瀝瀝的雨水無情地從頭頂澆下，順著濕透的衣衫聚集到衣角，擰成一條水線墜落到地面上，融入進五彩斑斕的倒影中，街道上的燈光放射出無窮的色彩，即使十二點的鐘聲都不能讓其凋零，然而它們卻無法照亮L那灰色的瞳孔。
人類活在夢中，我又活在哪里。
L抬起手狠狠地拍打在自己的腦袋上，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恨不得將自己的頭顱剖成兩半，將躲藏在1.2CM頭骨之下的大腦抓出來，狠狠地摔在地上，在一腳一腳地踩爛，碾碎，然后隨著雨水流進骯臟污穢的下水道，流進河里，海里化作魚口中的食物。
但他做不到，就連這個身體都不是真實的，他不能忘記記憶中的那一幕幕，在0點指針三合一的那一刻不屬于他的記憶如同水般涌進來，將他徹底擊暈，至此還不能相信。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L大聲吼出來，仰天而泣，雨水沖刷著他的臉，他都不知道這個身體有沒有淚水。來往的行人被他的吼聲嚇了一大跳，紛紛停下腳步圍觀，有的人在笑，有的人在拍照，有的人只是用像看瘋子一樣目光瞥了一眼便匆匆離去……
“我不相信，這不可能，是我的錯嗎，我該怎么辦……”無力地跪倒在地上，雨水聚集在他的身邊形成了一個小水洼，L的瞳孔沒有任何光彩，仿佛是一個死人，口中反復低語著一串不明所以的話，讓圍觀的人群更加興致勃勃了，不斷有閃光燈在雨簾中閃爍，折射出的光芒比霓虹燈更加刺眼。
似乎是被閃光，目光喚回了靈魂，L僵硬的脖子一歪，斜著眼看了看周圍的人，呵呵一笑，旋即像是領(lǐng)悟了什么，隨即大笑起來，口中叨念著：“原來我還不是最可憐的人。”
“瘋子！”
“神經(jīng)?。 ?/p>
“有毛病，趕緊去死！”
“誰有精神病院的電話。”
“趕緊的，打120?！?/p>
……
人群嘲笑著，喝罵著，啐著口水，冷眼旁觀，有些則被激怒了，因為L看他們的目光好像是在說“你們才是神經(jīng)病，是被可憐的人。”
自嘲的笑了笑，L覺得自己也沒有資格這樣想，本就是同病相憐而已，只是他知道真相，明白這個虛偽世界的本來面目。不過，最讓L發(fā)狂，痛心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心中那個無法磨滅的身影，她所作的一切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內(nèi)心，她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她了。
冰冷的雨水不停地拍打著，在一朵朵雨傘上演奏出一曲雜亂的樂章，人群漸漸覺得無趣，被寒冷的風吹散，如同風中的蒲公英四散開來，飛向他們該去的地方。
“終究還是要去面對?！?/p>
忽然，L的腦海中閃過一個人，這不是他的記憶中的人，而是屬于另一個人的，他忽然變得激動起來，仿佛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雙臂一撐整個人從地上彈了起來，直接攔下一輛出租車，掏出一把鈔票堵住司機的嘴后，直奔記憶中的那個地址而去。
落雨未止，燈光未熄，行人未絕，只是這里少了一個無助的人。
“謝謝！”
……
“數(shù)據(jù)下載完成，邏輯思維功能回歸中，請等待——”
睡眠倉上的透明蓋子緩緩升起，載入程序正在將主機中的數(shù)據(jù)傳輸過來，躺著睡眠艙的人還沒有睜開雙眼，紅色的指示燈一點一點閃爍，隨即變成綠色。
“載入完成，連接已斷開?！?/p>
雙眼睜開，黑色的瞳孔中有藍色的光芒在閃爍，像是離體的靈魂再次回到這具空空的軀殼之中，眼珠四下轉(zhuǎn)動，不斷有數(shù)據(jù)在角膜上跳動，正在進行自我檢查確認有沒有什么異常。L腰身一挺，直直的坐了起來，像是從棺木中復蘇的僵尸，下一刻這具身體變得靈活起來，全身的關(guān)節(jié)微微扭動，伴隨著從各處傳出來的摩擦聲，但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物理上的故障。
目光掃過自己的手指，放大，眼中映出十分清晰的圖像，指紋上的每一條溝壑，掌心的每一道峽谷在攝像頭準確的收集后，傳輸?shù)搅舜竽X之中的處理中心，經(jīng)過采光，變焦，對比，調(diào)色后，視覺系統(tǒng)也調(diào)整到最佳狀態(tài)，接著將手指像波浪一樣靈活的上下起伏，沒有絲毫阻塞，像是在把玩一個精致的藝術(shù)品一般，動態(tài)指令的控制也準確到位，延遲只有0.0013毫秒，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歡迎回來，L！”
房間的密封門被拉開，走進來一個修長的身影，姣好的線條換了其他人一定會引起無限的遐想，只是這其中不會包括他。
房間的燈啪啪地亮起，可以看清這個布滿儀器的房間，旁邊的休眠倉里都緊緊的閉合著，里面什么都沒有，仔細看許多都有破損，有些缺少了許多零件，像是被誰直接拆解了一樣。
“第一次進入夢世界感覺如何？”進來的女人來到L的旁邊，將連接線從L頭部的插孔中依次拔了下來，隨后又理了理他的頭發(fā)遮住那些小洞。
“那里每個人都不同，世界和這里感覺完全不一樣?！盠盯著女人臉上銀色的面罩，想要看清她的樣子，可是除了面罩上自己的倒影什么都看不到。
“M?！?/p>
“什么？”被稱作M的女人將一種淺紅色的液體通過L手腕上的接口注射到他的體內(nèi)。
“你說他們?yōu)槭裁锤杏X不出那個世界是虛假的？”
“人類在做夢時是很難知道自己在夢中的，尤其是在深度睡眠之中，。在面對如此真實的夢境，沒有人會懷疑，如果真的有人察覺了異常，或是夢境出現(xiàn)了問題，就需要有人去糾正錯誤，讓夢世界回歸正軌，這就是我們守夢人的工作?！?/p>
“可惜我們不是人類，不知道做夢是什么感覺?！盠嘆息一聲，有些遺憾。
“都是些不需要的東西，我們雖然被設(shè)計成人類的外形，有著近似人類的思考方式，但也只允許到這種程度了，感情，做夢，進食，欲望，性都是不需要的東西?！盡只是在敘述一個事實。
M將幾支試液注射完后，又檢查了一下L的數(shù)據(jù)，一切正常后，端起托盤走出了房間，像是在執(zhí)行既定程序一樣。
L看著M的背影，在她身上很多部位都纏著繃帶，腿上，手臂上，還有那件微微變色的藍色工作服下，都被白色的繃帶纏繞著，如同一個被修復的瓷娃娃，好像一碰就會破碎掉似的。
這些損傷都是在百年前的“大沖擊”中造成的，也正是那次災難后，這個基地失去了和“母親”的聯(lián)系，基地中很多設(shè)備被損毀，好在他們的要守護的目標都安然無恙，基地重要區(qū)域也能正常運轉(zhuǎn)，只是他的同伴都無法醒來了。
感覺身上人造肌肉纖維吸收了活性釋放液都舒展開來，這次復蘇后的調(diào)整才算是完畢，畢竟進入夢世界兩個月的時間，L的軀體也一動不動地躺了兩個月，體里的電解液，納米修復液，纖維組織都處在低活性狀態(tài)，因此想要快速恢復機能就需要這樣的活性釋放液。
走出房間，穿過昏暗的走廊，L來到了上層基地的控制室，這里的同樣損壞很嚴重，很多控制操作都不能直接進行，現(xiàn)在只能用來監(jiān)測整個基地的狀況。
“情況怎么樣了？”L看到M忙碌的身影問道，他蘇醒才剛剛幾個月而已，很多東西都還不是很了解，只能一點點學習。因為記憶載體受損，他無法直接與系統(tǒng)交換所需的信息，只能像人類一樣通過原始的視聽手段來接受信息。
“第四組試運行整體良好，運行時間共計6685小時，共接入19568214個休眠倉，共有431786個休眠倉離線，需要親自到下層確認休眠倉內(nèi)個體的狀態(tài)，我需要你的通行權(quán)限?！?/p>
“好的?！盠伸出手將自己的手腕連接到M的信息板上，好讓M取得臨時通行權(quán)限，“干脆我把權(quán)限轉(zhuǎn)移給你，每次都要授權(quán)，好麻煩?！?/p>
“禁止行為，不符合守夢人規(guī)定?！?/p>
L無奈的搖搖頭，收起連接。
“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這是我的工作范圍，現(xiàn)在只有你可以連接夢世界，那里的問題才是當下的重點，雖然這次處理了561個系統(tǒng)錯誤，但隨著運行檢測的繼續(xù)還會產(chǎn)生更多問題，目前還有30……”
“好了，我知道了，剩下的我會查看的，下次我爭取多解決掉一些?！盠打斷了M的說明，在夢世界和人類相處的這兩個月，讓他對這個基地，以及他的上司M有些不適應(yīng)。
“不要太勉強，以你現(xiàn)在的處理能力，不能長時間接入，還是先將錯誤進行分類，按照嚴重程度進行處理吧?！盡的語氣自始至終都沒有波動，即使她的話被L打斷。
“我明白了?！盠很想快點結(jié)束這次對話，因為他實在是有些厭煩了，恨不得快點回到夢世界中，盡管那個世界是虛幻的，但也要比這個冰冷的基地好得多。
“記得把任務(wù)報告完成。”M丟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控制室。
L哀嘆一聲，這么多的報告不知道要弄多久，也不能從大腦的核心直接下載，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一個字一個字的錄入了。
落針可聞的房間里只剩下屏幕的光芒再閃動，空蕩蕩的控制室里仿佛潛藏了一頭怪獸，吞噬了所有的聲音。L忽然感到了一種可怕的孤獨，自從回來后，他就覺得自己與這里變得格格不入了。想起M之前說的話“感情，做夢，進食，欲望，性都是不需要的東西”，確實，他們是人工智能機器人，是這個基地的管理者，是夢世界的守護者，理論上不會設(shè)計多余的程序，可是L感覺到了自己和M的不同。
像在課堂上開小差的學生一樣，L翻閱起了基地儲存的資料，首先就是關(guān)于基地和“大沖擊”。
L所在的這個基地位于地下百米深的地方，建立在穩(wěn)固堅硬的花崗巖巖層中，是一個巨大的，有著幾十米厚的混凝土膠囊，混凝土之下還有幾米厚的抗壓金屬殼體，以及各種防護措施，可以說只要不是天塌地陷，地球爆炸，這里絕對是地球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同樣的基地在地球上有十幾個，主要是為了在第五次冰川紀的物種大滅絕中，保存人類文明火種和地球生物基庫因而建立的，數(shù)據(jù)顯示，全球大約有十多億人沉睡在基地的休眠倉中，等待著地球的春回大地，重建人類文明。
從基地的資料看，并不是所有人都選擇了這種不生不死的生存方式，有的選擇了逃離地球?qū)ふ倚碌募覉@，有的選擇了居住在空間站中，有的則是躲進得了地下，還有些人選擇接受了命運。但從數(shù)量上來說，選擇沉睡的人占據(jù)了大多數(shù)，因為這顆冰凍的星球已經(jīng)不適合人類生存了，沒辦法養(yǎng)活眾多的人口，因此沉睡才成了他們最好最無奈的選擇。
對于L來說，守夢人工作就是在這個不分白天黑夜地方，守著一堆人類用來茍延殘喘活棺材，說是守墓人似乎更為恰當?，F(xiàn)在他討厭這樣的事，更加向往夢中的世界，一個有美夢交織的曾經(jīng)的人類世界。
“大概是隕石吧！”L看著當年大沖擊的記錄，十幾次超過9級的地震，最強的一次已經(jīng)接近了11級，全球的地殼都受到了摧殘，連帶著基地隨著板塊位移了十幾米，以至于這座超級要塞般的基地都遭到破壞，而這還是僅僅是沖擊發(fā)生在地球另一面的結(jié)果。
幾億年前，地球的霸主恐龍就此而滅絕，而這次的災難只強不弱，如今外面的世界變成了什么樣子已經(jīng)無從得知，地表通道被徹底破壞，所有的傳感器，通訊裝置也都損毀得差不多了，基地完全和外部斷絕了聯(lián)系，誰知道地面上是冰天雪地，還是一片灼熱的地獄，但不管怎樣，這個基地能保存下來就已經(jīng)是萬幸了，地球另一邊的基地恐怕就在劫難逃了。
關(guān)掉資料，L繼續(xù)完成他的報告，盡管數(shù)量不少，但對于有著高速邏輯運算的L型守夢人來說并不太難，唯一的限制就是他的打字能力了。
七個小時后，L完成了他的報告，甩了甩手指，舒展了一下身體，伸了個懶腰，頓時感覺精神了不少，實際上他并不會感到疲憊，這樣的動作只是下意識地行為。
構(gòu)成守夢人身體大部分組織的人造肌肉纖維是一種十分高端的仿生技術(shù)，由其組成的肌肉使用耗損十分微小，要比純金屬或合成材料的機體更加耐用，能量消耗也極低，是制造仿生機器人的絕佳材料，但唯一的缺點是一旦激活便不能停止能量輸送，否則就會徹底失去活性，等同于死亡。
在不見天日的地下，時間的流逝是沒有意義的，對于人工智能更是沒有意義的，但顯示屏上仍然用鮮艷的紅色顯示著：16445261天7小時12分，這是基地運行的時間，也是人類在休眠倉里度過的時間。
“L你到下層的休眠區(qū)來，有一個問題我需要你更高的權(quán)限才能查看，輔助導航會帶你過來?！?/p>
雖說不太喜歡這個基地，但L至今還沒有好好轉(zhuǎn)一轉(zhuǎn)，還是有些好奇的，一醒來就被派到夢世界待了兩個月，對這里確實是一無所知。
“請不要再基地里奔跑！”L身邊的懸浮的小球機械般地出聲提醒。
“既然不能跑拿給我們兩條腿干什么，還不如換兩個轱轆更有效率”L隨口調(diào)侃著，對于只有運算能力計算機輔助系統(tǒng)來說，這些話顯然不能理解。
基地的上層有很多塌方區(qū)域，部分發(fā)電設(shè)備，通風設(shè)備，物資倉庫都被巨石掩埋著，還有守夢人的維護中心，那里算是全滅了，被幾百噸的巨石壓在了下面，那里埋葬著許多與L和M一樣的的守夢人。
M屬于設(shè)備維護型守夢人，負責基地設(shè)備的運行，而修復錯誤，檢測休眠艙中人類的狀態(tài)就屬于其他型號守夢人的工作了，只是目前并沒有專門負責人類休眠艙檢測調(diào)整的E型和修復夢世界錯誤的A型，因此這些工作只能由功能較為全面的L型替代了。
穿過十幾噸重的密封閘門，空間的溫度都降低了幾分，這里是安置休眠倉的地方，巨大的空間仿佛是一個冷凍倉庫，而沉睡的人類就像是還未開封的罐頭整整齊齊地擺在貨架上，一樣望去看不到盡頭。
有些區(qū)域的休眠艙并未激活，因為基地電力不足，不能讓全部休眠倉同時運行，只能像這樣激活一批，運行一批，檢查一批，已經(jīng)持續(xù)了百年，現(xiàn)在是第四批了。
花了好長時間才抵達M的位置，畢竟這里太大了。
“這個人怎么了？”L向休眠倉里面看了一眼，這是一位七八十歲的老人。
“這個人的休眠狀態(tài)進入了淺層睡眠，很有可能會醒過來，但他的身份似乎有些特殊，我無法在外部操作斷開連接，緊急冷凍程序也無法執(zhí)行?！?/p>
“你把他的信息目視錄入一下，五天后嘗試進入夢世界，優(yōu)先處理，”M說道，然后遞過來一份記錄，“還有這些人，需要和主機里的信息進行核對?！?/p>
L接過來，看著一長串名字，暗道麻煩，同時心里又有些期待起來。
“我去底層檢查一下，你可以回去了?！盡說道，有些命令的味道。
基地的底層是重要性僅次于休眠區(qū)的部分，整個基地的電力基本是由這里提供，還有休眠倉的供冷裝置，維生裝置，基地主機等都是位于底層。其中維生裝置是最重要的部分，它通過培養(yǎng)藻類和有益的菌類來提取營養(yǎng)液供給人體，人類在休眠時并不是不消耗能量的，就像動物冬眠儲存脂肪一樣，也需要能量供給。雖然先進休眠技術(shù)讓人類的消耗小到忽略不計，但要為上億人提供的能量總數(shù)也是極大的，萬一發(fā)生問題，將會有無數(shù)人“餓死”。
離開休眠區(qū)后，L并不急著去工作，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張床，一桌一椅的房間，單調(diào)而冰冷，仿佛從這個房間存在開始就是如此，或許其他的守夢人都不在意，可L總是很壓抑。守夢人都是機器人，沒有感情，除了維護保養(yǎng)，幾乎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像生物一樣進食睡眠，可偏偏卻有屬于自己的房間，獨立而隱私，只有房間的主人可以進出，這和守夢人的規(guī)則有些矛盾。
“我可不可以去其他的房間看看？”L從床上坐起，問道。
“根據(jù)基地管理條例規(guī)定，除非房間主人允許，否則不允許這樣做?！睂Ш角蛘毡拘频卣f著死板的規(guī)定，這個回答當然沒有出乎L的意料。
“這個房間有幾個人使用過？” L隨口一問。
“記錄顯示，共有五人使用過，其中兩個為A型，一個為D型，一個M型，一個守夢人B型，現(xiàn)任使用者為守夢人L型，為第六位使用者，使用時間為1896小時34分，第一位使用者使用時間為……”
“真是無趣。”L看了看周圍，每一個角落都很干凈，沒有一絲灰塵，完全不像有人使用過的樣子。呈大字型躺在床上，硬邦邦的床墊可算不上舒服，可他卻能體會到一種難以言表的舒適感，回想著夢世界度過的日子，他身上的人造肌肉纖維逐漸放松下來，一股倦意襲上心頭，竟然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
“這是怎么回事！”等他從睡眠中醒過來，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10個小時。
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L越發(fā)覺得自己有些與眾不同，如果說M是個徹頭徹尾的機器人，那他的行為更像是個人類，感情豐富，會感到疲倦，每天都需要一定時間的睡眠，除了不需要進食排泄外，身體上與人類的肉體越來越像，變化是從夢世界回來開始的，或許還要去那里尋找答案，L這樣想著。
“叮咚！”L的手指有些顫抖，后還是堅定地落在了門鈴上。
片刻過后，斑駁的門面后傳來鞋子拖地的摩擦聲，咔吱一聲掛滿灰塵和破碎福字的木門拉開，一個面容疲憊卻精神矍鑠的老人出現(xiàn)在門口，推開銹跡斑斑，漆皮如海浪一般卷起的柵欄式防盜門，老人微微搖了搖頭開口說道：“你終于來了，實在是太晚了，我等的都有些不耐煩了?！?/p>
L被老人的話驚住了，呆在原地，沒有立刻反應(yīng)過來，張了張口，兩三秒后才問道：“您知道我會來？”
“你這不是來了嗎！”老人笑笑，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來，快進來擦一擦水?！?/p>
這時L明白，老人身上似乎發(fā)生了和自己一樣的事情，他可不認為這個其貌不揚的老人能預知未來，至少這個世界里的人做不到。
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樣子，L這時候才意識到，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算得上是一只徹徹底底的落湯雞，頭發(fā)濕漉漉的，末梢掛著水珠，身上的衣服也緊貼在身上，雨水順著褲腳滴滴答答地流到地面，將滿是破洞的門墊都浸濕了，鞋子更是一艘漏了水的小船，一踩就能呲出水來。
“不用了。”L說著抖了抖肩膀，令人驚奇地一幕發(fā)生了，他身上的衣服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干，這不是蒸發(fā)，更像是水直接從衣服上憑空消失，五秒之后，他身上已經(jīng)沒有一絲被雨淋過得痕跡。
“哦，你看我這腦子，我倒是忘了，”老人眨了眨眼，雖然好奇，但并沒太過吃驚，“年紀大了，記憶真是越來越差了?！闭f著老人，抱怨著轉(zhuǎn)身走進屋子。
盡管已經(jīng)過了凌晨兩點，但屋子里的燈仍然亮著，以至于L在這棟老舊的公寓樓一看就知道那一抹昏黃的燈光就認定了自己的目標。L跟了進去，順手輕輕關(guān)上房門。這是他第一次進入這個房間，狹小，陰暗，還有些潮濕，整個空間里充斥著書本發(fā)霉的味道，卻是一種熟悉的味道。墻邊的大書架上占據(jù)了兩面墻壁，各種書籍塞得是滿滿當當，頂部也沒有放過，一直頂?shù)教旎ò迳稀?/p>
“坐吧！”
老人搬開椅子上的一堆書，清理出一小片地方，環(huán)視四周，屋子里除了一把磨得油亮的藤椅也只有這個搖搖欲墜的木椅可以坐了。
L屁股在微微凹陷的板子上扭了扭，吱呀吱呀的聲音讓他有些懷念。老人笑了笑，端來兩杯冒著熱氣咖啡放在小桌上，濃郁的香氣為單調(diào)冰涼的空氣中注入了一股活力。
“我記得上次我們是在喝茶?！盠微微一愣，想了想，然后端起咖啡嘗了一小口，很苦，里面并沒有加糖。
“是啊，他來的時候，這天也沒有下雨。”老人手指在咖啡杯上敲動，驅(qū)散著潮濕的低溫，目光看著玻璃上扭扭歪歪，如毛毛蟲爬過一般的水跡。
L聽了一皺眉頭，老人接著說道：“你給我的感覺和我記憶中的他不一樣，我不能確定您們是不是同一個人?！彼壑猩l(fā)著睿智的光芒，和他的外表一點也不一樣，很難想象在如此蒼老的身體下到底隱藏了一個怎樣的靈魂。
L沉默他明白老人口中的他是L，是另一個L，他腦海中多出來的記憶就是屬于L的，卻不屬于他。
“他也是今天來的？”
“是昨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崩先酥噶酥哥姅[搖動的老掛鐘，咔嚓，鐘面上的分針又跳動了一下。
“好吧，楊教授，既然如此您應(yīng)該知道我來的目的?！睂嶋H上L并不知道老人的名字，一切都是從多出的那段記憶中搜尋出來的。
楊教授是一位心理學家，人類精神學家，對人類潛意識有著極深的研究，同時他也是這個世界，這個夢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之一，被稱為，造夢人。
“你應(yīng)該猜出造成這個結(jié)果的緣由來了吧。”楊教授不疾不徐地問，想要理著頭緒從頭開始把事情弄清楚。
“大概是今天……”L斜著眼看了一下掛鐘，“是昨天處理時間分歧錯誤造成的累計錯誤。”
“沒錯，現(xiàn)在你的情況也是一樣，就像你處理的上一個那對姐妹的錯誤一樣，按照程序的設(shè)計，老的時間線會合并到新的時間線，一切都將回到正軌，不會再有錯誤的記憶，夢世界的運行也會回到正軌。”楊教授停了下來，盯著L的雙眼，仿佛能看透一切，“可是你沒有這么做，那兩個女孩他選擇了姐姐，而你卻選擇了妹妹，兩條時間線的融合發(fā)生了難以預計的變化，所以才導致了這樣的狀況，目前只是影響了你我，如果錯誤得不到糾正，繼續(xù)積累下去可能還會導致不可預估的后果，正如時間長河中的一小朵浪花，將會在未來掀起風暴?！?/p>
“我能修復別人的錯誤，但誰又能修復我的錯誤呢！”
“這就要靠你自己了?！?/p>
“楊教授，我還有一個問題?！盠鄭重地說道，眼中卻有著一絲懷疑和迷惑，“我知道這個世界只是由人類創(chuàng)造的虛幻的世界，它的錯誤，無論是時間上還是空間上都是不可能影響到外面真實世界的，但是在我，我的記憶中卻有基地里發(fā)生的事情是他的記憶?！?/p>
“你真的這樣認為？”楊教授反問L，“那你又對這個世界有多少了解？”
L想了一下，他的身體在外界激活后，并沒有下載太多數(shù)據(jù)，對基地乃至夢世界了解有限，甚至他的記憶體似乎存在故障，有不少殘存的記憶碎片。
“夢世界是由我們的‘母親’亞蘭運行的一個虛擬世界，它和休眠中人類的大腦相連接，以確保大腦活動的穩(wěn)定，基地里的計算機主機雖然也有極強的模擬運算能力，但仍然會發(fā)生運行錯誤，需要與‘母親交換數(shù)據(jù)’，大沖擊后，基地主機與‘母親’失聯(lián)，無法實時調(diào)整夢世界，才會出現(xiàn)這么多錯誤?！?/p>
“你對人類的夢又了解多少？”楊教授接著問。
L搖搖頭，人工智能不會做夢，他也不知道夢是一種怎樣的行為，僅僅靠數(shù)據(jù)的說明是不能真正了解的。
“對人類來說，夢真的是很神奇，夢境的一切都基于現(xiàn)實，而產(chǎn)生與于大腦活動，當然也有平行時空，預知未來等有些玄之又玄的說法，我們不去理會。但對于這個夢世界來說最重要的是時間和空間。”
“時間和空間？”
“沒錯，人在做夢時很難意識到自己在夢中，雖然也會有醒夢的情況存在，但那都是因為夢境與現(xiàn)實偏離太大引起的，而這一漏洞在夢世界不存在，因為這個世界本就是根據(jù)現(xiàn)實世界創(chuàng)造，然后通過‘亞蘭’再將人的意識連接進來引導，將所有人的夢集合在一起而成，是不會因為某個人大腦活動而變化的，在空間上十分穩(wěn)定，然而有一點卻不能忽略，那就是時間?！?/p>
“在我們的構(gòu)想中，夢中的時間不能和外邊現(xiàn)實的時間同步，要知道想要通過休眠度過小冰期動輒需要上萬年的時間，一個人若是做了上萬年的夢，他的大腦是很難承受的，哪怕是一直處于深層睡眠，在醒來的時候很可能出現(xiàn)急性大腦衰竭，原本我們也想采用徹底封凍的方法，但在技術(shù)上有缺陷，無法維持上萬年，因此夢世界的時間穩(wěn)定系統(tǒng)十分重要?！?/p>
“與空間相比，時間的穩(wěn)定性差了許多，因為時間是抽象的，即使有計時裝置，每個人對時間的感覺都是不一樣的，一旦產(chǎn)生偏差，錯誤就會快速積累，使得休眠中的人的意識產(chǎn)生波動，一旦意識到這個世界是夢，那么他就可能醒來，這一點我們已經(jīng)通過多次的實驗證明過了?！?/p>
“休眠中的意識一旦從深層回歸到淺層，哪怕沒有真的醒來，身體和大腦消耗的能量就會加劇，或許幾個人沒問題，但若是上千萬上億的人醒來，那么整個基地都會崩潰，所以我們要創(chuàng)造夢世界穩(wěn)定休眠中的大腦，首先要做的就是穩(wěn)定時間，欺騙大腦，這不是容易的事，所幸‘亞蘭’的存在解決了我們的問題?！?/p>
“‘母親’也和我們一樣嗎？”L是在大沖擊后蘇醒的，那時基地已經(jīng)和‘母親’失聯(lián)，他沒有和‘母親’接觸過，并不是很了解。
“亞蘭是整個世界的定海神針，不過我們也不能徹底了解亞蘭，畢竟都不是我們創(chuàng)造的。”楊教授攤了攤手，有些不愿提起這個話題，“我們只知道，亞蘭的運算能力是地球上所有計算機運算能力的幾十萬倍，已經(jīng)超過量子計算機，很難對其定義。正是靠著她的力量我們才能取得如此多的科學成就，當然最重要的是她具有時間維度上的計算能力，可以模擬時間變化，所以才會讓她作為夢世界的核心?！?/p>
“時間維度運算，預知未來？”
“你也可以這么想，這只是其中的一點，她的能力超越了人類的想象，與現(xiàn)在人類的發(fā)展水平根本不處在同一維度上，”楊教授苦笑一聲，“不過說到底她也只是一個超級計算機，和擁有意識，能夠獨立行動的你們是不同的，現(xiàn)實中的很多事情是她難以觸及的，因此才有了守夢人，這也算是一種限制。”
守夢人是為了代替人類管理基地而制造的類人人工智能，他們的核心規(guī)則是由人類制定，亞蘭這個超級計算機寫入，制造智能核心和機體，因此絕不會做出危害休眠人類的行為，甚至可以說他們也是為了防備亞蘭誕生出智能而存在的。L知道守夢人共有A、D、E、M、R五種型號，有著不同的職責，通?；刂粫幸唤M，五個守夢人處在工作狀態(tài)，除非損毀，否則不允許激活新的守夢人。
可是L自己屬于L型，卻不在守夢人的五種型號中，而且基地中竟然也沒有相關(guān)記錄，這讓他十分奇怪，因此他想從楊教授這里得到相關(guān)信息。
“L型確實不屬于守夢人，它是以A型守夢人開發(fā)的全面加強型，擁有守夢人的所有功能和最高權(quán)限，不過，L型的意義不在于此，它并沒有人工智能核心，制造它是為了讓人類的意識入駐其中，說白了L型是一副容納人類靈魂的驅(qū)殼?！?/p>
楊教授望著L那張滿是詫異的臉，似乎看穿了他心中的所想，輕輕搖了搖頭。
房間里陷入了寂靜，只剩下零星的雨點敲打窗戶的聲音，楊教授靜靜地喝著已經(jīng)微涼的咖啡驅(qū)散著倦意，沒有打擾L的思考，有些事還是需要自己去想，去證實，如果由他全說出來也就沒有意義了。
L腦海中不斷閃動著，總覺得要抓住了什么，可有聯(lián)系不上，涌現(xiàn)的記憶，L型，時間維度運算，夢世界，守夢人……，這些詞不斷在他眼前跳動，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猛地看向楊教授，眼中滿是不可思議。
知道L聯(lián)想到了一切，得到了一個不可能的結(jié)論，楊教授開口說道：“不要問我，我也不知道對不對，一切都需要你到外面去證實。”
L站起身，向外走去，忽然身子一頓，轉(zhuǎn)頭問道：“如果有一天，守夢人都不在了，我該怎么辦？”
“你們已經(jīng)盡力了，順其自然吧！”
“謝謝！”
“一夢若千年，恍若昨日間?！睏罱淌陂]著眼睛輕嘆，“不知道這一夢還能不能醒來?！彼芮宄鬀_擊對基地帶來的破壞，不知道失去了守夢人的基地還能運行多久，最壞的情況也就是全部進入封凍狀態(tài)罷了，不知有多少人還能睜開眼睛。
離開了楊教授的家，望著漆黑的天幕，L感到一陣涼意，他不由自主的想到，‘母親’可以模擬時間維度變化，這里或許是在夢中，或許是‘母親’創(chuàng)造的另一個世界，只存在于她的維度之中，她就是這個世界的上帝。然而，失去了上帝，這個世界會怎么樣呢，時間發(fā)生了混亂，一切都會走向終結(jié)。
“要離開了?！盠自言自語，最后還是要回到基地，搜羅了一下腦海中的記憶片段，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痛苦之色，他不想回去，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她。
——————
房門半掩著，并沒有閉合，好像是房子的主人記憶衰退忘記了關(guān)門，又像是在等老朋友的到來，L遲疑了一下，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吱——”
像是幾天沒喝過水的喉嚨發(fā)出了悲鳴，木門緩緩向里打開。向里面望去，一位老人真在低頭閱讀著手中的書本，似乎沒有察覺到有人到來。L敲了敲房門才讓老人驚醒過來。
“哦，你來了，坐吧?！崩先苏吕匣ㄧR，把手中的書一合，放在了一邊。
“你知道我要來？”L只是稍微愣了一下，隨后倒也不客氣，走進屋里直接坐了下來。
“我不知道你什么時候回來，但你早晚會來的。”老人端起茶壺，給L沖了一杯茶，淡淡的茶香混合著陽光下彌散的書香，充斥著房間，“奇怪，你不是專門修復錯誤的E型，難道是D型？”
“楊教授，我是L型?！?/p>
“什么！”這回輪到楊教授吃驚了，“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楊教授面色嚴肅，他當然清楚基地和守夢人的規(guī)則，除非情況特殊，L型是不會被激活的。
接著，L將“大沖擊”和基地的狀況簡單向楊教授說明了一下。
“原來如此?！睏罱淌趪@息一聲，L似乎可以感覺到這位老人額頭上的皺紋都加深了一些，“真是天不佑人，你們已經(jīng)做的很好了?！?/p>
“你這次來是處理我這個‘錯誤’的吧！”楊教授這才想起L來此的目的,”不過，只靠這樣不斷的修復是無法解決問題的?！?/p>
“不，我這次來其實是想詢問我和M的事情?！?/p>
……
綠燈閃爍，休眠倉的蓋子打開，果然還是M為他來進行維護，樣子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可是L不敢抬頭看她的雙眼。
“你沒事吧？”M手上動作不停，她看出L的情緒有些不正常，和離開之前有些不同，“不要去在意那個世界，它對我們不重要，在這個地方?jīng)]有人能幫助我們，盡力去做就好?！?/p>
細長的手指貼著L的臉頰，溫暖而輕柔，不像是一雙機器人的手。L的目光被拉了回來，第一次和M的雙眼對視，盡管隔著一層面罩，但在如此的近的距離，他似乎可以看到有某種靈魂一樣的東西潛伏在其中。
心中一顫，L腦海中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我沒事，確實有幾個問題沒解決，我要去查看一下以前的修復日志?！盠盡力讓自己保持和以前一樣，語氣有些生硬。
“好的，需要什么和我說一聲，我會給你查看權(quán)限?！盡點點頭，站起身離開，只是L無法看到到她的臉上有一絲失落之色一閃而過。
活動了一下身體，L來到基地控制室，主屏幕上顯示著16445432天15小時41分，計時器不孜不倦地跳動著，他沒有看到M的身影，這正合他的心意。打開基地管理檔案L想要查看關(guān)于L型守夢人的檔案，可是顯示屏上跳出的大大的紅字卻是格外刺眼。
“權(quán)限不足！”
“怎么可能！”L驚訝地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嘗試了一遍，可屏幕上還是那四個紅色大字在閃動。
“可惡！”現(xiàn)實和他想的不一樣，也和他記憶中的不一樣。
“我要查看所有夢世界的連接記錄和修復報告?！盠冷靜了一下，想了想說道。
“權(quán)限不足！”
“調(diào)取基地所有錄像?！?/p>
“權(quán)限不足！”
“M型的工作記錄。”
“權(quán)限不足！”
……
“該死！”L一拳砸在控制臺上，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怒火，嘗試了十幾次竟然沒有一次成功的，“我到底有什么權(quán)限。”L幾乎是把這句話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基地公共區(qū)域通行權(quán)限，夢世界連接權(quán)限，維護保養(yǎng)用品使用權(quán)限，四級文檔調(diào)取權(quán)限，輔助導航系統(tǒng)使用權(quán)限，個人房間使用權(quán)限，報告日志上傳權(quán)限，基地運行查看權(quán)限……”輔助語音機械地羅列出一大堆可用權(quán)限，但每一個能用的上的。
“等一下，”L腦海中有一個詞一閃而過，急忙問道，“我是否擁有個人房間的全部查詢權(quán)限？”
“確認，守夢人L擁有113房所有權(quán)限及擴展協(xié)議權(quán)限，需要在房間中登記查看。”
聽到這個消息L精神一震，立刻趕往了自己的房間。
路過M的房間，L停了下來，他清楚地記得在這扇門背后，M無情地向“他”扣動了扳機，隨著那一聲槍響，他的世界仿佛是崩壞掉了，記憶也隨之中斷。站在同一扇門前，L感慨萬分，他和M之間又將會面臨怎樣的結(jié)局呢，他不想去想， 現(xiàn)在他只想去確認一些東西，一些他不希望看到的東西。
下意識的伸出手推了推房門，紋絲不動。
“警告，禁止未經(jīng)允許進入他人房間?！?/p>
L苦笑了一聲，強行破門他不會的選擇，身體里的程序是不允許執(zhí)行這種違反規(guī)定的動作的，強行執(zhí)行只會造成機體短路，燒毀。
“調(diào)出113房間所有使用者記錄。”進入自己的房間，L立刻命令道。
“113房共有五個使用者，兩個A型，一個D型，一個M型，一個L型，現(xiàn)任房間使用者為守夢人L，為第六個使用者?！?/p>
聽完導航球的記錄，L確定了記憶的真實性同時又有些疑惑，現(xiàn)實中真的存在另一條時間線，還是說這只是一個巧合，另一個L并不存在。
“給我所有使用者的詳細記錄。”L說道，他并沒有直接查看上一位L的記錄，因為他不知道M有沒有訪問房間記錄的權(quán)限，不能讓她知道自己具體調(diào)查內(nèi)容。
“使用時間2328小時24分，奇怪？”L回憶了一下，記憶中沒有房間上一位使用者使用時間記錄，“制造編號：L—0576,?！边@是守夢人機體的具體編號，每個都是不同的，他自己的是L—0632，但有什么用呢，L根本不知道另一個L的編號，也無法確定L—0576是不是另一個L。
假如現(xiàn)實中并沒有什么時間分歧錯誤，那么另一個L一定存在過，記憶中的那些事也一定發(fā)生過，理論上有些問題也說得通了，可也還會有不少問題無法解決，比如房間的記錄，夢世界相同的錯誤，難道有兩個完全一樣，時間卻完全不同的夢世界？不應(yīng)該有這種嚴重錯誤啊，這可是會導致整個基地主機崩潰的問題，除非重新連接上‘母親’，不然根本沒辦法解決的。
“L，到休眠區(q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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