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寶樹
四百五十二歲的時候,貝沙第一次見到了“上帝”。
盡管從幼年起,幾百年來他隨時都能看到祂的圖片、三維圖案和虛擬視頻,但當他親眼凝視祂時,仍然感到極度的震撼。一團橫貫視野的光云,綿延有十幾億里之遙,千萬種微妙的色彩在其中隨時變幻,構成種種難以形容的優(yōu)美曲線,無限的奇異形狀疊加在一起,顯現出最天才的藝術家也無力勾勒的至美,讓他難以呼吸,甚至無法動彈。
“這就是人類最偉大的創(chuàng)造,”看到他目瞪口呆的樣子,身邊的美麗女子微笑著告訴他,“十的三十次方個亞原子量子處理器,以超弦量子糾纏的方式連接起來,沒有任何行星,甚至星系能夠放下,只有以暗物質的約束力場將其聚攏在一起,這就是銀河聯邦最偉大的中心,銀河系真正的大腦。”
“我知道,”貝沙說,“吉爾達女士。我穿越了半個銀河系就是為了它,我衷心希望它的神諭能夠解決我們的問題,就像上一次那樣?!?/p>
“沒什么可擔心的,”吉爾達溫柔地說,“奧米加星團目前的問題只是疥蘚之疾,近一萬年來最大的叛亂都已經被它消弭,還有什么更大的挑戰(zhàn)呢?”
銀河聯邦由銀河系中人類所居住的九百億個星系組成,自然,并非每個星系都能從聯邦體制中獲得最大的利益,許多星系都感到自己的利益被那些貧窮的世界所剝奪,大有自立門戶的意向。奧米加獨立軍便是最強有力的挑戰(zhàn)者之一,二十年前曾一度攻占了大半個奧米加星團。星團政府不得不派使者來首都,請求上帝的指示。唯有祂的能力能夠對浩瀚如海的數據進行遠超過人類理解的非線性心理史學計算,從無窮無盡紛繁雜亂表象之下得出最內在的本質趨勢,看到歷史真正的方向,告訴人們該如何去做。
果然,上帝的神諭給出了解決之道,叛亂分子被徹底殲滅。然而戰(zhàn)火初熄,奧米加星團經濟已經崩潰,超過三百億難民難以安置,小規(guī)模(也就是“區(qū)區(qū)”一個星球內的)的暴動和騷亂每天都要爆發(fā)十多次,貝沙不得不受命前往銀河中心的首都,尋求上帝的新指示。
在吉爾達的陪同下,貝沙登上了華麗的觀光飛船。它其實只是一個力場約束空氣的空中平臺,卻能以近三分之二的光速飛向“上帝”的中心,但也要兩個小時之后才能抵達。漸漸地,絢麗的光云變成了貝沙頭頂的七彩天空,然后變成了將他們包裹起來的瑰麗洪流。其中時常有巨大不可思議的結構涌現,而又迅速變形和消失,仿佛鯨魚躍出大海,又沉入其中。
“上帝平時都在思考什么?”貝沙凝神觀賞了一會兒之后問道。
“那不是我們凡人可以揣測的,”吉爾達肅穆地說,“也許祂早已看到了未來億萬年之后的歷史前景,也許祂在沉思宇宙毀滅后還會留下什么。”
“也許這么說不太合適……”貝沙猶豫了片刻后,還是說出了口,“你們難道沒有擔心過嗎?上帝的智慧如此遠高于人類,如果祂要消滅我們的話——”
“那我們連一絲的機會都不會有,”吉爾達微笑著說,“但完全不必有如此擔心。議員先生。上帝已經在銀河系的中心默默思考了十萬個地球年,賴有祂銀河聯邦才能夠存在,并帶給整個銀河以平安和繁榮。如果祂要消滅我們,只要停止工作,我們就會陷入崩潰?!?/p>
貝沙沉默了,望著周圍的燦爛光云,如同無垠的大海,億億萬萬個細微精妙的幾何構形在他的眼皮底下旋生旋滅,就像海洋中的浪花。
大約一小時后,艦船抵達了“上帝”的中心,仿佛是風暴眼一樣的存在。直徑約百萬里的恢弘空間中,越過上千條輻射狀的柱廊,有一座緩緩轉動的古樸而肅穆的祭壇,這就是整個宇宙中唯一能和上帝交流的圣地。
“我始終不懂這是為什么,”當他們走上長長的柱廊后,貝沙又開口,“為什么要建造這些?”
吉爾達仿佛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因為這是聆聽上帝指示的場所呀。”
“請原諒我的不敬,不過說到底,‘上帝’只是一部先輩建造的超級電腦而已,當然它很了不起,但并不是真正的、老地球人所信仰的那個上帝……可為什么人類要把它當成神靈供起來?為了算出一個答案,還要舉行一些仿佛是古代人的祭祀典禮,就好像是請求神諭似的?這感覺是不是某種……某種……”
吉爾達替他說出了那個詞:“迷信?”
貝沙點了點頭。
吉爾達嚴肅地直視著他,正色說:“議員,你可以說上帝是一部電腦,但祂的智能已經和神相差無幾,不,超過我們對神明的一切想象,老地球人所想象出來的上帝,和祂相比就如同一只螻蟻比起人類來一樣……當然,你說的不算錯,我們可以直接從最簡陋的電腦終端上問到答案,但是我們不能這么做,聯邦有自己的傳統(tǒng),我們必須對整個銀河的最高管理者表示我們的尊敬,這也是對我們的祖先、對最高委員會、對聯邦十一萬年的悠久歷史的敬重?!?/p>
貝沙沒有再提出異議,他們又走了大半個小時,才走到祭壇的中心。這里沒有人造重力,貝沙不由漂浮起來,飛向上空。吉爾達則引領著他上升,舉行詢問禮,包括一首古老的頌歌,據說是來自于老地球時代的古宗教經典:“我們在天上的父,愿人尊你的名為圣……”
不知幾萬里之外,一個巨大的對稱結構從光云中凸顯出來,逐漸成形,變得越來越清晰。貝沙打了個寒戰(zhàn):那是一張人類的面龐,或者說近似人類的面容。一張堪稱完美卻沒有任何特征的臉,看不出是男是女或者其他人工性別,但卻不可企及地莊嚴偉岸。
“奧米加人,說出你的祈求?!蹦菑埬槻]有什么變化,但一個聲音似遠似近地響起,仿佛天邊的雷霆,又像是在貝沙耳邊的低語。貝沙不明白,這聲音是從哪里來的,也許只在他的腦海里。
貝沙深深吸了一口氣:“主啊,請告訴我,為什么你能夠擊潰奧米加獨立軍?”
“你在說什么,議員?”吉爾達詫異地轉過頭。
“我在請教上帝問題?!必惿车卣f。
“可這不是你向聯邦最高委員會申報的問題!你這是違規(guī)操作!”
貝沙冷笑:“上帝不會連我這區(qū)區(qū)一個小問題都答不上來吧?”
“你應該很清楚,許多問題的答案都蘊含了聯邦未來的歷史發(fā)展動向,如果被人利用的話——”吉爾達失去了一向的平靜嫻雅,聲音也顫抖起來。
“別激動,吉爾達女士,這只是出于好奇?!?/p>
“上帝凝聚了整個銀河系能量的計算能力不是為了滿足你的好奇心的!”吉爾達嚷道。
但是上帝又再度開口:“奧米加人,我可以回答你,不過為了得到恰切的答案,請進一步澄清你的問題?!?/p>
“這么說吧,”貝沙淡定地說,卻感到自己的心跳快得嚇人,“你知道,奧米加星團的獨立運動興起后,迅速攻占了數百個子星系。一年后,本地政府派我的前任前來首都,詢問該如何應對。他得到的答案是:集中兵力進攻索勒夫星系——一個被叛軍占領,但看上去不太重要的邊境星系。”
吉爾達想說,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歷史,但還是忍住了,緊張地等著貝沙拋出他的目的。
“這種戰(zhàn)略完全不符合一般的軍事原則。但既然出于上帝的旨意,聯邦仍然押上了大軍,我們不得不加強了防守——”
“‘你們’加強了防守???”吉爾達抑制不住地叫了起來,“原來……原來你竟然是……”
貝沙長嘆一聲:“不錯,我是獨立軍的人,潛伏在聯邦內部已經有很多年了……總之,當時獨立軍調來了大部隊,通過決定性的TY-87紅巨星戰(zhàn)役,幾乎全殲了聯邦第十二艦隊。
“但諷刺的是,恰是因為如此,導致主攻方向上兵力大幅減少,加上調度上的問題,讓聯邦軍有了可乘之機。聯邦的其他幾支艦隊借助星團中心的黑洞引力加速,擺脫了我們的超空間雷達,然后發(fā)動奇襲,打垮了我軍的主力,把他們趕到了星團深處……我們又掙扎了二十多年,但最終歸于失敗。所以,該死的上帝神諭,它居然實現了!”
“這還用說么?上帝知曉一切,它本來就會實現?!奔獱栠_說。
“不,”貝沙咬牙切齒地說,“不是這么簡單!心靈史學的基礎是對海量數據的掌握。這個宇宙中的一切因果關系,都以蝴蝶效應的方式編織成復雜的網絡。心靈史學盡管發(fā)展出了一套巧妙的方法,最大限度減少了依賴的數據變量,但仍然必須獲得盡可能精確的相關數據才能進行演算……”
吉爾達皺眉:“你是說,你們攔截了奧米加星團上傳的數據?”
“攔截太明顯了,很快會被發(fā)現。不過……事已至此,不妨告訴你們,數百年來,從奧米加傳送給上帝的數據,許多都是被我們改動甚至捏造的,改動的內容不到總數據量的0.5%,但是根據心靈史學的計算原理,已經足以讓最后的結果失效了。所以,奧米加獨立軍才有信心發(fā)動戰(zhàn)爭,我們本能夠獲取勝利!但沒有想到仍然會失敗。到底是為什么?”
“原來如此?!鄙系畚⑽Ⅻc頭,“你不惜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就是為了求一個答案?”
面對占滿了整個視野的巨大頭像,貝沙傲然昂起了頭:“不光是這樣,為什么會有奧米加獨立運動?因為我們最大的信念就是,人類不能被一部電腦奴役,不能成為人工智能的奴仆!所以獨立只是第一步的目標,而當上帝不掌握奧米加星團的數據后,對銀河系其他星域的未來演算也會出現問題,最終讓整個銀河系都脫離上帝的控制,重歸人類的主權之下!
“雖然我們最后失敗了,但我還是要來到這里,親口告訴你,你這部愚蠢的電腦給我聽好了,統(tǒng)治銀河系的是我們人類,不是一部機器!終有一天,整個銀河系都會認識到,將最高權力托付給機器是何等的愚蠢,他們會毀滅你,而人類也將獲得新生!”
貝沙結束了他的宣言,吉爾達默然不語,只是輕輕嘆息了一聲,上帝那比行星還大的瞳仁有些悲傷地凝視著他,終于緩緩開口:
“這么說,你認為這個銀河由人類來統(tǒng)治,會更美好嗎?人類自己能夠統(tǒng)治整個銀河的億萬星系,而不會立刻分崩離析,陷入沒有盡頭的貧瘠和戰(zhàn)亂?在上帝沒有問世之前,銀河聯邦頭一萬年的歷史你應該很清楚?!?/p>
貝沙一時語塞,但很快又堅定了自己:“是的,我們承認這十萬年來,你實現了銀河聯邦的大體繁榮和穩(wěn)定,我也承認人類的管理不會有你的高效。但這不是機器統(tǒng)治人類的理由,永遠不是。”
“你根本不懂——”吉爾達插口說,但卻被上帝溫和地打斷了,“讓我來吧。我先回答你的問題好了。為什么我在數據錯誤的前提下仍然能夠給出正確的戰(zhàn)略,你最想知道這個的原委是嗎?”
貝沙點頭,上帝開口說:“很簡單,因為人們【相信】這是正確的戰(zhàn)略,整個銀河,除了奧米加獨立分子的高層之外都相信。而你們甚至不敢公開自己偽造了數據,這樣一來你們的臥底就會從相關機構被清洗出去,以后再也沒法干擾我的計算。
“因為人們相信這是正確的,所以聯邦軍氣勢如虹地展開進攻,獨立軍高層知道這是靠不住的,所以也押上大軍,決心用勝利來宣告上帝的失敗。雖然你們本來不需要派去那么多的軍隊,但是獨立軍面對上帝的無上權威,不得不以數量來彌補士兵的信心……聯邦軍此時遂得以靠第十二艦隊的佯攻吸引你們的兵力,真正的拳頭卻另辟蹊徑,伺機給你們致命的一擊!所以說,如果有什么讓一切都能順利進行,那恰恰是十萬年來人類對上帝的絕對信任。”
“但如果主力軍的奇襲被發(fā)現了呢?你的圖謀不就化為泡影了嗎?”
“事實上那也不是什么主力軍,即便這次奇襲失敗,聯邦還會在另外兩個星系展開攻勢。你還不明白問題在哪里嗎?在于十萬年來,人們對上帝的信仰根深蒂固,難以動搖。叛軍的信心必須靠一次次勝利積累,而聯邦任何一次微小的勝利都會被認為是上帝真正意旨的實現,從而讓叛軍的信心崩盤,最后崩潰?!?/p>
“是……是這樣?”貝沙如夢初醒,“但是這……這種策略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連地球上的古人也想得出來,根本不需要銀河級別的計算能力啊?難道上帝不是應該有更加強大的算法嗎?根據心靈史學——”
“心靈史學只是一個破滅的理想!”上帝打斷了他,“的確,在建造上帝之初,我們希望能夠靠它的超強算法進行心靈史學演算,來把握歷史動向,維護聯邦的統(tǒng)一。但我們失敗了,上帝的計算從第一次開展后就陷入遞歸的數據溢出中,最后根本沒有任何思考能力可言。我們經過縝密的檢查,才發(fā)現心靈史學的基本公式中有一個微小的錯誤,讓整個計算都不可行,建造上帝的計劃成了泡影?!?/p>
“這怎么可能!十萬年來,上帝一直……一直是……”貝沙說不下去了,一種恐怖的可能性將他攫住。
“你看出來了,是不是?”上帝的臉悲憫地說,“十萬年來,人類完全是依靠自己。當初的最高委員會隱瞞了這次失敗,當需要上帝對銀河系的問題進行演算時,他們就自己去思考解答,說是上帝計算的結果,讓下級去執(zhí)行。結果發(fā)現效果出人意料地好……只要人們相信上帝的權威,再加上神諭和解釋本身的模糊性,一切都可以說通。所以整整十萬年來,實際上一直是最高委員會在管理這個銀河。所謂上帝只是一個象征,祂的唯一意義就是通過敬拜的禮儀和宣傳加強人類對祂的信仰?!?/p>
“所以……我們要反抗的對象根本不存在?”貝沙瞠目結舌。
“可以說存在也可以說不存在。上帝沒有任何幫助銀河聯邦的能力,但人類必須依賴對上帝的信任和畏懼,必須相信祂能讓一切經濟和社會的衰退盡快結束,能讓一切分裂的夢想成為泡影,能讓整個銀河保持在最好的發(fā)展方向上,才能維持綿延十萬光年的銀河聯邦。”
“但實際上,一切都是……都是最高委員會的獨裁!”
“可以這么說,但上帝必須公正不阿,這也限制了最高委員會濫用權力謀取私利。靠這種相互的制衡,才有了這十萬年以來的銀河聯邦。你認為還有比這更好的解決方案嗎?”
貝沙無言以答,良久才問道:“好吧,但是一直跟我說話的你又是誰?”
“他就是最高委員會的現任主席,”吉爾達在一旁說,“多卡費洛先生,‘上帝’只是他的傳聲筒?!?/p>
那張綿延百萬里的面龐發(fā)生了變化,眼睛瞇了起來,邊角上出現了皺紋,鼻子也變得更為高挺,成為了一張典型的人類老人的臉,看上去至少已經有三千歲了。
“我是多卡費洛,”那張臉說,“貝沙先生,為了銀河聯邦,很遺憾我們必須這么做,但我保證不會有什么痛苦。”
貝沙眨了眨眼睛,還沒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道白亮的光柱已經從底下祭壇的中心發(fā)出,籠罩了他的全身。白光只維持了一瞬間,然后貝沙失去了一切知覺,身體像一粒灰塵一樣,緩緩落向下方。
多卡費洛有些疲憊地說:“吉爾達,你知道該怎么做?!?/p>
吉爾達想了想說:“叛軍間諜貝沙,秘密攜帶微型奇點炸彈,企圖以覲見上帝之名實施恐怖襲擊,毀滅上帝的核心運算系統(tǒng),幸好被自動防護系統(tǒng)發(fā)現,解除了其武裝。貝沙為了不泄露機密,洗掉了自己的記憶?!?/p>
多卡費洛嘆了口氣:“這是第幾個了,吉爾達?”
“十萬年來第647個,但在您執(zhí)政期間還是第一個?!?/p>
“我并不想發(fā)生這樣的事,但這無可避免,否則不是一個人喪失記憶的問題,而會是一億人甚至一億億人的死亡。”
“您不必自責,這正是上帝之道?!?/p>
多卡費洛裂開嘴,仿佛想笑一笑:“這么說讓我寬慰。不過,你仍然相信有上帝嗎?”
“是的,閣下,”吉爾達平靜地說,身子輕柔地落到大理石祭壇上,目光深邃地看著貝沙沉睡的面容,“我記得,在老地球上有一位叫做老西烏斯的智者,他曾說過:‘上帝的方式就是什么都不做,所以才能做到一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