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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國]-霧靄中的無物之陣:評石黑一雄《別讓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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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需要學生去捐獻?!谝恍邸秳e讓我走》《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原書作者 | 石黑一雄Part.1在談及石黑一雄的《別讓我走》之前,先來談一談改編自小說的同名電影。電影版《別讓我走》的結(jié)局最后讓我有些失望。在凱西·H目睹了湯米進行最后一次致死的器官捐獻之后,畫面中出現(xiàn)了一片荒原。凱西望著眼前被風吹動的荒草,以及荒草之外空無一物的地平線,似在期盼童年的露絲和湯米會在那里出現(xiàn)。她喃喃自語道:我不再奢求了。我對自己說:能和他共同走過一段歲月,我已足夠幸運。我所不確定的,是我們的生命真的與我們所救之人如此不同嗎?我們都將終結(jié)。也許我們都無法真的理解自己一生的境遇,或是對人世感到滿足。電影在結(jié)尾居然再次回到克隆人的人權(quán)問題,這個處理讓我感到大惑不解。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凱西同樣孑身一人站在荒原上,等待著自己因捐獻器官而死的那一天。這是她最后一次向讀者傾吐心聲的機會,但她并沒有討論身份的問題。沒有楚楚可憐地面對著一片空無,抱怨克隆人究竟做錯了什么。她只是帶點傷感地想到:我半閉上眼睛,想象著就是在這個地方,我從童年時代起所失去的一切都會被海水沖刷上岸,現(xiàn)在我就迎面站在這里,如果我等待得足夠久,一個小小的身影就會出現(xiàn)在田野對面的天邊,漸漸地越來越大,直到我認得出那是湯米,他會朝我揮手,也許甚至會喊我。這幻想僅止于此……我只是等了一會兒,然后就轉(zhuǎn)身回到車上,驅(qū)車朝我該去的地方駛?cè)?。克制是石黒一雄的魅力所在,而糟糕的是,電影的結(jié)局卻打破了這種克制。這讓我不禁開始懷疑一個頗為諷刺的問題:對科幻元素的過度關(guān)注,是否反而限制了我們的想象力?Part.2無論小說還是電影,必須承認,《別讓我走》對于讀者來說有些困惑。困惑之處在于:被培養(yǎng)(或者說,飼養(yǎng))來給病人捐獻器官的克隆人并沒有反抗過。盡管他們的脖子上沒有《自殺小隊》中那種危險的爆炸項圈,他們還是始終保持著綿羊般的溫順;他們對人類世界幾乎沒有做出任何越軌的行為,最危險的也不過是露絲曾偷偷去看過一眼提供自己基因的“母體”。正因為此,上海譯文出版社的譯本將題目Never let me go譯為《莫失莫忘》,權(quán)衡之下,竊以為還是直譯更好?!澳笔莿裾],而“別讓我走”是懇求。兩個題目的基調(diào)就完全不同。讓我們困惑的原因是故事中沒有敵人。沒有一個具體的敵人——比如邪惡的跨國醫(yī)藥公司,扭曲的集權(quán)政府,或者養(yǎng)殖人類的外星異族。這些本該是同類型故事中的??汀H绻羞@些元素的存在,那么這個故事可能會變成《饑餓游戲》或者《約定的夢幻島》。在后者中,艾瑪和雷能夠憑巧計帶著孩子們逃離吃人農(nóng)場,甚至能對食人鬼的世界發(fā)起挑戰(zhàn);但《別讓我走》不是動畫,主人公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天才兒童??寺∪怂龅淖罘e極的抗爭,也不過是請求讓自己緩刑(延緩捐獻器官)。

沒有敵人,便談不上反抗。沒有反抗,便沒有必要的戲劇沖突。那么,我們在欣賞的究竟是什么?克隆人的殘酷青春物語嗎?我在這里并不想談克隆人的問題。關(guān)注這一問題的研究已經(jīng)很多,況且這一題材的優(yōu)秀作品——如凱特·威廉的《遲暮鳥語》——也太多了。我所關(guān)注的是《別讓我走》中的敵人究竟在哪兒——凱西·H們面對的那個龐大卻隱形的敵人。你能感到它無所不在的敵意,卻見不到它的本體。這就像魯迅《這樣的戰(zhàn)士》中講到所謂的“無物之陣”:這戰(zhàn)士走進無物之陣,迎接他的并非刀槍劍戟,而是“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戰(zhàn)士都在此滅亡,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其力。魯迅本人便是在經(jīng)年地與無物之陣拼殺之后,逐漸變得多疑,疲倦,最終耗盡心血的。Part.3在魯迅筆下是無形的戰(zhàn)陣,而在大洋彼岸的石黒一雄筆下是霧靄。在其2015年的作品《被掩埋的巨人》中,一片濃霧籠罩了整個古英格蘭的土地。置身其中的人會逐漸失去記憶,直到徹底忘卻自己的歷史。我將這個奇異的意象——遺忘之霧——視為石黒一雄對自己創(chuàng)作生涯的一個總結(jié)。盡管身為日裔移民,但石黒一雄的小說卻對移民生存經(jīng)驗、族裔身份探索等問題談及甚少——正如他所自稱的那樣,“既不是很英國式的,也不是很日本式的”。瑞典文學院給他的頒獎詞寫道:“他在小說中用偉大的情感力量,讓我們跨越了虛幻與現(xiàn)實世界的深淵”;但問題在于,在石黒一雄筆下,現(xiàn)實與虛幻早已不再涇渭分明。因為記憶的不確定和單一視角的限制,現(xiàn)實本身也是虛幻的,而虛幻更像是抽象的現(xiàn)實。

石黒一雄所關(guān)注的也不光是具體某一個民族群體的經(jīng)歷,而更像是某一個抽象的群體。在通讀過他的作品之后便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英格蘭的克隆人,身在戰(zhàn)時上海的私家偵探,還是晚景凄涼的日本浮世畫家,這些人在抽離了自己具體的身份之后,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形象的反復(fù)改頭換面:他們都是生長于遺忘之霧的孩子。這片詭譎的霧靄幾乎伴隨著石黒一雄的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細究起來,石黒一雄的幾乎每一部作品,都是在和失憶對抗。在《長日將盡》中是徒勞而絕望的回憶;在《遠山淡影》中是以不可靠敘述背后模糊不清的故事;在《浮世畫家》中是對往日罪行的懺悔與辯駁;在《我輩孤雛》中是一樁綁架案背后凌亂殘破的童年;而在《別讓我走》中,則是黑爾舍姆。Part.4黑爾舍姆并非孤兒院或者封閉校園,而是一塊試驗田?;蛘哒f,人類農(nóng)場。隨著孩子們漸漸長大,他們得以一點點理解所謂的捐獻究竟是什么意思——監(jiān)護人并不去隱瞞真相,而是選擇在恰當?shù)臅r機一點一點地告知學生真相,直到他們最后習慣,并認為捐獻理所當然為止?;叵肫饋?,小說中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真相大白的爆炸式瞬間,當凱西理解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之時,一切都顯得無比自然,仿佛水到渠成。黑爾舍姆的一個教師忍受不了折磨,將克隆人的全部真相在課堂上和盤托出。盡管教師很快便被驅(qū)逐出去,但克隆人孩子們幾乎沒有對此產(chǎn)生任何反應(yīng)。就好比凱西說的:我們剛好出于對自身略有了解的年紀,知道自己是誰,和監(jiān)護人以及外面的人有什么差別,但我們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種無形的剝奪貫穿了克隆人們的整個成長過程,而且事實證明,它極為有效。無論是黑爾舍姆,還是后來的村舍以及康復(fù)中心,都不過是更大層面上的黑爾舍姆:作為身在其中的,整個社會和人類的他者,克隆人們不知該如何逃脫,更無從談起對抗。

在電影的開場和結(jié)尾都出現(xiàn)了這首黑爾舍姆校歌——無疑,它造成了一種辛辣的反諷效果,因為在一個青春物語敘事的框架下,隱藏的則是血淋淋的吃人行徑;但另一個事實是:歌詞中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存在的。黑爾舍姆的生活的確美好而快樂,陽光雨露,歡樂迷茫,這些也的確是真的。甚至在人生即將迎來終結(jié)之時,凱西的回憶也正如歌中所唱的那樣,重新回到了“永恒的黑爾舍姆”。這是無物之陣的又一個高明之處。正如那句老生常談的話——“高明的謊言中必定摻雜著一定的事實”——那樣,黑爾舍姆也不全然是虛偽的畫餅。另外一個佐證就是,被克隆人兒童們視為神圣的畫廊。Part.5在《別讓我走》中,我們無法不去注意“畫廊”的存在——在黑爾舍姆,凱西和湯米之間的情愫,可以說是始于畫廊,終于畫廊。畫廊也是整個黑爾舍姆教育體系中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因為在年幼的克隆人們心目中,它是與黑爾舍姆互動的唯一途徑;自己的畫作能夠入選畫廊,是這些無根之人證明自己存在價值的最好機會。盡管在年幼時,他們尚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對畫廊的憧憬。在克隆人的身份尚未浮出水面之前,黑爾舍姆的孩子也是“畫廊的孩子”。湯米是他們之中最特別的一個。他像一個瘋先知,從小便表現(xiàn)得與身邊環(huán)境格格不入。在所有人沉迷于黑爾舍姆的跳蚤市場時,只有他顯得不屑一顧;所有人都規(guī)規(guī)矩矩生活時,只有他總是莫名失控,心里永遠有一股無名火。他認定自己缺乏美術(shù)天分,于是索性對美術(shù)課敷衍了事,從未有作品入選畫廊。

只有當我們得知黑爾舍姆的真相時,才能意識到對湯米這個角色的塑造從一開始就帶著反諷的因素。他的暴躁與易怒并不是源自無事生非,而是由于微妙地意識到了自己生活中的斷裂之處。在克隆人長大,并意識到畫廊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之后,新的希望又始于一個似是而非的流言:如果有克隆人與克隆人真心相愛,那么他們便可以去為自己爭取數(shù)年的延緩捐獻期;而畫廊存在的真實目的便是為了看清克隆人的內(nèi)心,以判斷克隆人是否在說謊。于是湯米迅速整理了自己數(shù)年來的畫作,并和凱西一起帶著畫去找當年黑爾舍姆的管理者埃米莉小姐,希望能得到延緩捐獻。然而,他們最終得到的卻是無情的真相:這個世界需要學生去捐獻。只要情況依舊如此,那么總會有一道障礙反對把你們看成正常意義上的人類。我們拿走你們的美術(shù)作品,是因為我們認為它們能夠展示你們的靈魂?;蛘吒_切地說,我們這么做是為了證明你們也是有靈魂的。……如果學生養(yǎng)育在人道和有教養(yǎng)的環(huán)境中,那么他們就有可能成長為和任何正常的人類一樣敏感而聰明的人。對于創(chuàng)辦畫廊的目的,埃米莉小姐解釋為:這是我們這些人類唯一能為你們爭取的事。我們希望其他人能意識到你們不僅是生產(chǎn)器官的機器——盡管最后這努力也宣告失敗了。因為克隆人的存在,人類才得以攻克無數(shù)疑難雜癥,如今絕無可能倒退回醫(yī)學的黑暗時代。而對人類來說,解決克隆人的最好辦法就是勿想勿視。只有在這時,回想起當年黑爾舍姆嚴格禁止學生外出的規(guī)矩,才會猛然驚醒:它并非是防止克隆人逃走,也并非是為了保護克隆人。它的目的是保護黑爾舍姆之外的人類,不讓他們回想起這世上有克隆人的存在。它是為遺忘之霧服務(wù)的。這里才是真正的絕望之處:這家培養(yǎng)機構(gòu)的地位在經(jīng)歷了反轉(zhuǎn)(友——敵)再反轉(zhuǎn)(敵——友)之后,讀者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是最后一批站在克隆人身邊的人。作為克隆人培養(yǎng)體系的第一站,它本來是克隆人們能夠感知到的唯一具體的敵人;但它也不是敵人。克隆人們面對的是一個共謀的世界:這個世界對克隆人的控制是如此高效、精準、無孔不入,它精確地策劃著克隆人由生至死的每一刻,將他們玩弄于股掌之間。而它最有效的武器,便是遺忘。這樣看來,盡管沒有任何暴力元素,但小說并非絕對意義上的缺乏對抗。隱藏在凱西、露絲和湯米平靜生活表象之下的,是她們對遺忘的反抗:如果克隆人們的存在意義僅僅是為人類提供器官,那么他們便無需被記憶——畢竟,吃了一塊多汁的牛排,也沒有必要去銘記那頭牛。這就是“別讓我走”的意義:讓“我”走,意味著將“我”遺忘,并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放逐;而“我”已經(jīng)獻出了自己的器官乃至生命,卻連自己存在過的證明——記憶——都將被徹底剝奪。這就是克隆人們最大的悲?。翰⒎巧鷣肀闳稳嗽赘?,也并非在反抗之后慷慨赴死,而是哪怕最低層面的哀求——記住我們——也被徹底踐踏,看不到哪怕最微渺的一絲慈悲。

Part.6至此,借凱西·H之口,石黒一雄似乎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克隆人自我身份重構(gòu)的故事;然而,言在此,意卻不在此。一個最好的理由便是這個故事刻意將時間背景放在過去,而非未來;關(guān)于與克隆人配套的科技元素也被最大程度地淡化。石黒一雄借了一張科幻的外皮,但并不想讓它喧賓奪主。小說要寫的并不僅僅是“克隆人也是人”,或者“人如何將人變成‘他者’”。它只是描寫了這樣的一代人:帶著被先天賦予的某種“使命”而誕生,一步步被剝奪了自己正常的人生,最后變得一無所有的人們。這些人犧牲的是自我,得到的則是遺忘。我并沒有將《別讓我走》拉到另外一條危險的軌道上——認定其中克隆人的溫順服從是對日本軍國主義的一種隱喻。石黒一雄的日裔身份總是會給小說的解讀帶來變量,讓事情變得復(fù)雜。我也不希望小說被窄化成某一類人的故事。不該是一類人,而應(yīng)該是一代人的故事。是怎樣的一代人呢?除了克隆人之外,他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他們是多余人,零余者,垮掉的一代,是嬉皮士,是平成廢物,也是八零后、九零后——是一群“我曾經(jīng)擁有這一切,轉(zhuǎn)眼又消散如煙”的人,是一群在各式各樣的無物之陣中將青春與人生消磨殆盡的人,更是一群,套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