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記得那是四月末,在兩場雨間隙的晴空,是東北亞最濃郁的春天。站在廣袤的白樺林里,腳下是松軟的腐殖質(zhì),林間溪水緩慢流過,漫山都是紅、白、青、黃的野花,整個世界在一片片云的陰影里奔跑。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豬牙花之前的場景。
初遇遍野的豬牙花
在國內(nèi)如果要探訪美麗的野花,常需要由當(dāng)?shù)刭Y深植物愛好者或者向?qū)е仙缴嫠徽臁6覐臎]想到,朋友帶著我只在路邊走了幾步,就見到了成片的豬牙花,讓我無法挪開雙腳、生怕踏傷了滿山遍野的它們。
豬牙花。圖片:鐘蜀黍
這種玫瑰色、美麗而倒垂的花有著看似俗氣的中文名字,一般認(rèn)為中文名來源于它尖長如豬牙的鱗莖。而豬牙花屬的英文俗名trout-lily(鱒魚百合)或fawn-lily(幼鹿百合),則可能來源于葉表面分布著或大或小的塊狀斑紋。
豬牙花的花雖然倒垂,但花被片在盛開時卻反折朝上,因此也有人認(rèn)為朝上翻起如豬牙的花瓣是“豬牙花”的由來,也因此可以輕松觀察到花被內(nèi)側(cè)有手繪般的花紋。這可能是一種向傳粉昆蟲傳達蜜腺位置信息的“導(dǎo)蜜”結(jié)構(gòu)。
努力覓食的熊蜂。圖片:鐘蜀黍
我趴在一大群豬牙花身邊的10分鐘時間里,已經(jīng)有四只熊蜂來回忙碌,花開倒垂的豬牙花花藥翻開后如粉團,可能跟杜鵑花科、茄科的熊蜂振動傳粉方式(buzz-pollination)有相似之處,熊蜂獲取花蜜時從下部抱緊柱頭和花藥,通過振動使花粉落在柱頭上,但偶爾也有不老實的熊蜂直接趴在花背上用口器刺穿花瓣獲取花蜜。
拍到美如仙境的花海才是真的快樂似神仙。圖片:鐘蜀黍
一陣陣風(fēng)吹來,翻起的花瓣隨風(fēng)搖曳,這是我在那個春天感受到的最快樂的時光。
林蔭下短暫的春天
但是這春天也是短暫的。這片白樺和落葉松林正在抽出嫩葉,再過兩個月,林子就要籠在一片綠蔭之下,那時林下的光照就會大大減少,豬牙花整個地面的莖和葉都會在夏天枯萎,把生命保存在地下的鱗莖之中,等待第二年早春再次展葉開花。
這是包括豬牙花在內(nèi)的北半球溫帶林下草本植物的一種生存策略,它們也被稱為早春類短命植物。儲存在地下組織中的營養(yǎng)可以讓豬牙花在冰雪初融時就迅速抽葉開花,而此時的落葉闊葉林樹葉還未長出,地表枯葉層光線充足,豬牙花開展的葉片可以拼命地光合作用積累營養(yǎng)物質(zhì)。這時的花也能因光熱而綻開,足以吸引剛結(jié)束冬眠不久的昆蟲前來傳粉而得以結(jié)實。
等到闊葉樹葉片展開了,豬牙花的果實也已成熟,地表的部分就可以適時將營養(yǎng)轉(zhuǎn)入地下,隨之枯萎凋零了。在整個秋冬,它們就仿佛消失了一般,直到第二年再次從枯葉層中綻放。
等再次見到豬牙花時,已是又一年春夏。圖片:Alpsdake / wikimedia commons
蟻播植物的共同命運
利用早春開花、地上部分在夏季死亡的策略,豬牙花解決了營養(yǎng)生長、傳粉繁殖和度過漫長冬天的難題。但另一個難題是種子的傳播:豬牙花幾乎貼著地表生長開花,既不像樹木或者它的很多百合科親戚那樣可以靠風(fēng)散布種子,也無法像禾草和菊科植物可以把種子粘在動物身上擴散,它們就永遠(yuǎn)只能生活在一小片森林里了嗎?
豬牙花雖然沒有翅膀,卻也能環(huán)游世界。圖片:Kropsoq / wikimedia commons
但自然早已給出了答案——豬牙花的種子一端長有一小團透明的、富含油脂的油質(zhì)體,在豬牙花果實成熟的時候,林中的螞蟻就會被吸引來搬動這些種子,把它們帶回巢穴作為食物。但不用擔(dān)心,它們只會吃掉油質(zhì)體和一些種子,多數(shù)種子會在那些廢棄的蟻巢生根發(fā)芽,并且蟻巢常疏松透氣,還有螞蟻丟棄的食物殘渣,提供了很好的氮元素來源,足夠這些種子發(fā)展成新的種群。有很多研究表明,在螞蟻數(shù)量充足的森林,種子有油質(zhì)體的植物擴散和生長速度要高出10倍以上,它們又被稱為“蟻播植物”。
豬牙花也并不孤單,它身邊是毛茛科的銀蓮花屬 Anemone、菟葵屬 Eranthis、側(cè)金盞花屬 Adonis,罌粟科的紫堇屬 Corydalis、血根草屬 Sanguinaria,小檗科的牡丹草屬 Gymnospermium、鮮黃連屬 Plagiorhegma,藜蘆科的延齡草屬 Trillium等等,這些北半球溫帶落葉闊葉林中的早春短命野花,彼此親緣關(guān)系很遠(yuǎn),卻不約而同地發(fā)展出了相似的早春開花結(jié)實、夏秋季枯萎、種子有油狀體吸引螞蟻傳播的性狀或生存策略,這就是趨同演化而形成的“林下植物綜合征(woodland plants syndrome)”。
菟葵Eranthis stellata。圖片:鐘蜀黍
多被銀蓮花Anemone raddeana。圖片:鐘蜀黍
鮮黃連Plagiorhegma dubium。圖片:鐘蜀黍
與螞蟻合作“走”遍大陸
豬牙花屬在百合科中與廣泛分布于西亞和中亞的郁金香屬、東亞南部的老鴉瓣屬親緣關(guān)系最近,但憑借著和螞蟻的合作,以及對溫帶闊葉林下生活的適應(yīng),豬牙花屬從歐亞到北美大陸,現(xiàn)存的20~30種幾乎“走”遍了整個環(huán)北極溫帶闊葉林區(qū)域——歐亞和北美兩塊大陸上的植物在溫暖的古近紀(jì)曾多次通過白令地峽的交流而繁盛,又因為第四紀(jì)冰川的壓迫而被隔斷,在間冰期又各自復(fù)蘇,也因此有了間斷分布和相似的特征——從日本到勘察加,從高加索山脈到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從北美西部的阿拉斯加到東南部的大煙山,都能找到豬牙花屬的身影。
山地豬牙花Erythronium montanum。圖片:鐘蜀黍
美洲豬牙花Erythronium americanum。圖片:鐘蜀黍
大花豬牙花Erythronium grandiflorum。圖片:鐘蜀黍
白花豬牙花 Erythronium albidum。圖片:鐘蜀黍
豬牙花屬在我國境內(nèi)有兩種,一種是分布于新疆的新疆豬牙花Erythronium sibiricum,以及分布在吉林和遼寧,我在4月末所遇見的豬牙花Erythronium japonicum,它們在我國西北的天山山脈,在東部的長白山和小興安嶺,都在冰雪消融之后,綻放成遍野的粉色花海。
當(dāng)然,豬牙花偶爾也有白花變型,在玫瑰色的海洋里長身玉立。圖片:鐘蜀黍
另外,豬牙花在原住居民的生活中也留下了印記,一些北美、西伯利亞和歐洲的原住民族都有過食用豬牙花屬植物鱗莖淀粉的習(xí)俗,日本稱之為片栗粉(katakuriko),最初用來烹炸天婦羅。
春天之所以美麗
四季如春的地方,春天其實是不易被感知的。
我從小生活在長江以南的亞熱帶。每年在城市里,從幾乎不下雪的冬天到盛夏仿佛只是溫度在變化,體感上從有些縮手縮腳到換上涼席。那時候從家里和教室里向窗外望去,見慣的是榕樹、樟樹、雪松和懸鈴木。除了懸鈴木會在秋天落葉,春天長出新芽,其它多是常綠喬木,四季都是綠的,連樹梢冒出花蕊都悄無聲息。等我上大學(xué)到了長江流域,才第一次見看見春天如云霞一般盛開的櫻花。從那時起于我而言,每一年的春天才有了確定的標(biāo)記——那些盛放的花。
春天之所以美麗,或許是因為寒冬酷暑的襯托。圖片:鐘蜀黍
但長江流域的春天依然不熱烈,也許歸結(jié)起來還是這里的冬天不如詩歌里詠唱的那樣嚴(yán)酷。后來幾年我在美國中部生活學(xué)習(xí),經(jīng)歷過足可埋沒半輛車的暴雪和漫長的枯黃之后,才更加明白了春天對于大多數(shù)生活在溫帶人們的意義。當(dāng)我一次次在華盛頓、密蘇里、吉林和新疆的野外看到大片的豬牙花漫山遍野綻放的時候,春天不再是輕柔羞澀的詠嘆調(diào),而是輝煌壯麗的交響曲,在耳畔炸響。
春天不會永遠(yuǎn)都在,但它一定會回來。圖片:Kropsoq / wikimedia commons
愿春天再次回到每個人的心底,我們再次去追逐那個充滿季節(jié)感的世界,追逐起伏的山脈,追逐盛放的春花,追逐飄零的秋葉,追逐遷徙的候鳥,追逐凝固的霜雪,追逐舞動的霞光,追逐一切輪回與動蕩中的更替與永恒。
本文是物種日歷第6年第117篇文章,來自物種日歷作者@鐘蜀黍。